维克多停了下来。
地下城之书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刚才气氛轻松的大厅突然陷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静之中,仿佛飞鹰的影子掠过了群鸟嬉闹的森林。不好的预感很快从摸不着的感觉变成了实体,塔砂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她也感觉到了。
魔池的水面上,出现了小小的涟漪。
如果你拿着一个杯子站在火车上,杯中水面就会出现这样的纹路。不祥的纹样一层层扩散,仿佛远方有地震正在发生。
可是塔砂没有感觉到震动,地面风平浪静,出现波澜的是空气。
或者说,是空间。
就在刚刚斩杀了怒魔赛门的位置,有什么东西正在震荡。封闭的房间里出现了怪异的气流,单薄昏暗的空间中闪烁着没有来源的红光,塔砂感到皮肤针扎似的刺痛,在那以后,空间霍然开裂。
没有一点儿反应的时间,从感觉到缝隙的松动,到空间被骤然撕裂,这其中甚至没有半秒钟间隔。仿佛一辆重型坦克高速撞向了墙壁,在你发现有什么东西到来之际,曾是房屋的废墟已经轰然向你倒来,而房间之外是无尽的空洞。
狂风席卷过整个厅堂,长着独角的怪物头颅洞穿了壁垒,它看上去比此前的分身更加庞大,更加狰狞也更加凶暴强悍。细小的裂缝出现在整颗头颅上,黑色的鲜血速度极快地渗出,干涸,蒸发,血红色的花纹在深红色皮肤下蜿蜒纵横,仿佛岩浆四处流淌。这暴怒的怪物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睛,锁定了不远处的塔砂与维克多,露出一个疯狂的笑容。
什么样的疯子会用本体挤开缝隙,好不容易进化成恶魔领主却选择找死一样冒险,只为提前几年来到通道另一头,好出上一口气?
一个被老对头又一次耍弄、被没放在眼里的巢母肢解、气得发疯暴走不计后果的怒魔。
作者有话要说: 塔砂(用力摇晃维克多):乌鸦嘴就不要在这种时候立死亡flag好吗?
维克多:好好我不立……话说缝隙基本万无一失啦,除非有大恶魔发疯让本体也挤过来,但是哪个大恶魔会做这种傻事哈哈哈系统提示:您的仇敌【气到发疯的赛门】已上线维克多:……
塔砂:……
维克多:没、没事!这种穿越失败率超级高的!一般都会失败,除非遇到下列情况……
塔砂:我求求你闭嘴……
第91章
“别过去!”维克多厉声道。
塔砂生生刹住了车,附近一块碎石先行一步,示范了此刻冲过去会发生的后果。无形的引力吸引下,足有脑袋大的坚硬石块冲向怒魔,在与怒魔的头颅还有半米远的地方蓦然解体。石头化为粉尘,霎时间无影无踪,不知是被混乱的气流冲向了何方,还是变成了肉眼不可见的细小碎屑。
被强行挤开的缝隙正在扭曲,那附近满是空间乱流。怒魔所在的地方根本无法靠近,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了怒魔真身究竟有多可怕的硬度。
“没事,挤不过来的!”维克多僵硬地安慰道,也不知在安慰塔砂还是自己,“空间壁垒要是这么容易弄碎,深渊和主物质位面之间早就被搞成筛子了!就算用本体来也会卡在中间,只能等死,九成九都不会成功!”
“你闭嘴!”塔砂迅速打断了他。
维克多这家伙每次说“除非如何如何”,那个一成不到的的“除非”就要被鼓励成九成九几率出现,真不如什么都没说。
“我也想说绝对不会成功啊!”维克多领会了塔砂的意思,叫屈道,“可那是撒谎和隐瞒,我们的契约又不让我这么干!”
他说这话时,怒魔领主的本体正在疯狂地甩动着脖子,脖颈上青筋爆出,像一头被套住脖子的野牛。随着一阵让人牙酸的诡异声响,怒魔的更多部分出现在半空中。
但也的确,有某种力量正在阻止它。
怒魔赛门狂乱的攻击击打在空间之上,看上去力拔山河,却不能让开口扩大多少。钻过来的躯体时而变多一点点,时而变少一点点,在大恶魔拼命向外钻的时候,空间本身仿佛也在努力排斥这强行突破的外来者,两者正在拔河。
塔砂试图在怒魔对面加一把力。
附近的地面与墙皮时不时被巨大的引力吸起,变得坑坑洼洼,完全没办法往上面附加任何符文。即使撒罗的教宗没有离开,刚发动过神器的塞缪尔距离恢复还很遥远,绝对不可能再激活一次骄阳之杖。空间乱流之下无法对怒魔造成近战伤害,但远程攻击可以一试。
在地下城之手的操纵下,土石向怒魔砸去。
几人高的断裂柱体撞向赛门的脑袋,不久前它拿这压过地下城之书,现在用来砸它也非常顺手。地精迅速地聚拢到了附近,开始忙忙碌碌地开工,它们能迅速挖出大量用于投掷弹药。断柱一样轰然粉碎,沙尘却逗留了更久,怒魔在沙尘包围中发出加倍恼怒的咆哮。
现在似乎真没有能制造有效攻击的方法,塔砂啧了一声,制造出更多地精,它们的动作变得更快。
哪怕此时此刻对正强行挤过来的怒魔束手无策,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地精的挖掘,可不止是为了制造投掷弹药。
缝隙开启前的几十分钟准备时间里,地精就汇聚于此,一刻不停地调整着地形。在维克多的空城计失败,换用第二套方案时,它们也没有停下。地精挖掘出地下城核心与魔池所在的独立空间,一方面让来到这里的恶魔不会撞上其他人,另一方面,从建筑结构上来说,魔池与地下城核心所处的核心部分与其他部分之间只有非常少的几个连接点,如同挂在纤细果柄上的果实,只要剪掉柄,果实便会轻易坠落。
这些飞速工作的地精,正在做剪果柄的事情。
就在怒魔所处位置的几步以外,魔池与地下城核心缓缓塌陷。地下城最重要的部分正在速度可观地远离危险,只要再过一小会儿,它就能从这个大厅中完全分离,像个被弹射出去的逃生舱。
“别想走!!”怒魔赛门狂吼道。
它意识到了这点,只要没瞎,傻瓜都能发现眼皮子底下建筑物的逃生。刚刚将它大卸八块的龙翼巢母谨慎地站在魔池边上,刚刚(又)将它耍得极惨的维克多漂浮在魔池当中,看上去完好无损,而怒魔领主的智慧足以很快明白是什么东西修补了维克多的书页——再次申明,领主等级的恶魔不可能是傻瓜,怒魔也是如此。怒魔们不笨,只是很容易生气,像此时此刻的赛门一样。
赛门正气到发狂。
它的脸上黑红交织,纵使本体外皮坚硬如铁,也难免要在空间乱流中伤痕累累。怒魔的皮肤如同墙皮,被剥落得坑坑洼洼,只是血肉肌理在被剥离的同时还在不断重生。它自己黑色的血液糊满了整张脸,红色的纹路不断在面孔上明明灭灭,像个炙热的锅炉,下一秒就会在高压中爆裂。伴随着那一声暴喝,赛门的挣扎变得更加剧烈。
空间变得愈发不稳定了,那被限制在小范围内的风暴更加剧烈。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空间的扭曲,但塔砂能从怒魔领主的脸上看到:皮肤的撕裂在挣扎中变本加厉,不止外皮,连肉也被掀了起来。无形之刃割裂了赛门的脸,一大片薄薄的肉皮被掀了起来,霎时消失在空气中。从颧骨到嘴角,整块皮肉不见踪影,露出下面赤裸 裸的牙齿,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别——想——走——!”
拖长的怒吼声,尾音已经变调。
前半部分还能说是某种语言,哪怕是听上去就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恶魔语,后半部分却全然出自某种怪物,再不剩一点儿条理,只剩纯粹的愤怒。那是某种,你站在废弃隧道入口前听到的声音,像风又不像风,似语言而不是语言,它是咆哮,是震动,是某种辐射出来的情绪。
怒魔的速度变得非常可怕。
那颗独角的头颅癫狂地甩动,轮廓甩出残影,仿佛按了几十倍的快进键似的,仿佛游戏出bug时胡乱抖动的模组,这种景象出现在现实中时,旁观者不免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徒然拔升的频率还不是根源所在,这一刻的怒魔赛门,还处于空间乱流之中。
就像置身于一个满是刀片的空间中,这样剧烈的挣扎,只会让它的伤痕也在急速增加。
伤口增加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回复的速度,眨眼间,怒魔的脑袋变成了一个血葫芦。血雾甚至在空气中短暂地停留,像刚才被塔砂扔过去后碎开的土石。
“它疯了。”维克多嘀咕道,“动作越大,伤得越重,死得越快,何等无谋。胆大心细、耐心谨慎才可能传过来——不过但凡它耐心谨慎一点,压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塔砂制止了维克多的发言。
越说到后来,维克多的语气越轻快,仿佛已经笃定了赛门即将功亏一篑似的。听那口气,他再说下去大概又要讽刺起来,比如说“你说不走就不走,我们岂不是很没面子”、“喊出绝招也没法一下翻盘啊,你当自己会诅咒吗,不好意思,怒魔好像没这种技能”云云,赛门要是听到这番话,绝对会气得七窍生烟。
塔砂觉得,在一个暴怒时不知会发生什么的怒魔面前,除开使用激将法的特殊情况,还是不要作死惹怒对方为好。
维克多已经轻松下来,塔砂则完全没有。她站在一点点下沉的魔池边缘,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发狂的怒魔。
不需要继续煽风点火,赛门已经够生气了。
咔嚓,仅存的那只独角,在疯狂挣扎中断裂。
这可是怒魔领主的真身,独角断裂可长不回去,从此以后“独角赛门”要变成“无角赛门”,如果它还能活着回去的话。真是相当大的牺牲,不过此刻的维克多,没有半点要出言嘲笑的意思。
气氛有了细微的改变。
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空气和上一刻变得不一样了。说是“空气”变得不一样,气温也好,空气成分也好,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么改变的是什么呢?
气息。
深渊的气息骤然炸开,到此刻,塔砂才发现这股气息居然还能提升。怒魔真身的降临仿佛往塔砂面前扔了一个火药桶,而到了此刻,那个火药桶被点燃了。
轰隆!
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光影,没有一点气味,没有一点质感,换做一个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普通人,大概只会觉得莫名不太舒服,像身处夏季的一场暴雨之前,莫名感到胸口有点闷罢了。对于塔砂和维克多来说,面前的这一幕却无异于惊天动地的爆炸。
“&%*@——!”怒魔吼道。
那已经不是一个句子了,只是无数杂音的聚合体,滑牙磁带的刺耳声响,直刺心神,令人胆颤。此刻,塔砂在链接当中感觉到了维克多的恐惧,强烈至极。
即使在圣骑士杀入地下城核心附近,维克多可能与塔砂一起丧命的时候;即使在自身存在即将引来恶魔,维克多担忧自己会被塔砂宰掉的时候,他的恐惧也从未如此强烈。好似禽鸟在庞大的天敌面前陷入了应激反应,如同集中营长大的孩子听到了看守的皮靴声,那是发自内心、难以反抗、近似本能的敬畏之情。
“深渊啊,”他喃喃自语,“您为何眷顾我的敌人……”
怒魔领主赛门,在此刻得到了深渊的眷顾。
是因为宁可自毁也要杀戮的决心吗,是因为罔顾自身抛弃条例的混乱暴怒吗……深渊意志就是这么完全无法预料的东西,它是与主物质位面完全不同的糟糕法则。疯狂无谋的怒魔,反而得到深渊的青睐。
开玩笑吧,塔砂在心中哀叹,战斗中徒然爆发升级,这是什么主角待遇啊。
怎么抱怨都没用了。
刚才卡在怒魔脖子的位置,眼看着要继续向上合拢的缝隙,在此刻骤然开裂。边界碎成无数道,要是空间有实体,那一定与被打碎的玻璃十分相似吧。刚刚断裂的角正在新生,赛门狰狞的笑容一路扩大到耳朵边上,一只硕大的利爪猛地从另一边伸了过来,接着是另一只。
两只粗壮的胳膊插入这一边的空气当中,到处挥舞划动,像要把一个勒在身上的窗框给甩下去。哗啦!赛门钻了出来。
与其说钻了出来,不如说是把卡住它的东西打碎了。
强风席卷了整个厅堂。
晦暗不明的光在碎裂的地方闪烁,怒魔撕开了一个黑洞,往其中望去,什么都看不出来,仿佛光线也一并被吞没了。仿佛机舱上破了一个洞,空洞中出现了比刚才强大数百倍的吸引力,只在一个刹那间,所有不够牢固的东西飞了起来。
整个大厅的碎屑嗖地飞了过去,尘埃碎土乃至硕大的石块全部拔地而起,仿佛半空中出现了一个强力吸尘器。几只没抓稳的地精一样飘了起来,它们看上去肥硕结实的身体与碎石无异,轻巧地奔向空洞,消失在怒魔领主身后。塔砂猛地扇动翅膀保持住平衡,一只手用力扣紧魔池,咬住祝福银刀的刀背,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差点飞出池外的维克多。让人不安的是,魔池中的池水也在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漂浮起来。
怒魔赛门向前迈出一步。
空间乱流没有因为深渊眷顾的出现而消失,因为缝隙被撕裂,乱流变得更严重了。怒魔赛门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艰难,它的身体被无数风刃划开,根本来不及愈合。又一大块皮肉掀起,伤口深可见骨,赛门却脚步不断。它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在意伤痛,完全是孩童噩梦中会出现的那种怪物。
塔砂艰难地在狂风中抬起头,她看向赛门,瞳孔收缩。
不,像终结者一样走过来的怒魔吓不到她,让她震悚的东西在赛门身后。
那个黑洞,正在扩张。
它吸入各式各样的东西,从沙尘到地精,无论多大多重的东西,全部来者不拒。这个空洞几乎是圆形,非常不稳定,在它可怕的吸力当中,周围的空间也在持续坍塌。
黑洞吸走了它的边缘。
“快走!越远越好!”维克多紧张地说,“主物质位面根本承受不了大恶魔真身,这里要坍塌了!”
“能走早走了!”塔砂咬牙切齿道,龙翼之躯与地下城核心都离黑洞太近,不被吸走已经用尽了全力。
换做数百年之前,大恶魔的真身也能短暂地在主物质位面的地下城出现,但塔砂这座地下城根本没改造出适合恶魔的环境。怒魔领主强行本体降临,降临在这个与深渊隔绝了几百年、许多地方都今非昔比的世界上,如今的埃瑞安,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存在。
短暂的一个瞬间,塔砂听到了非常奇怪的杂音,那无端让她想起小时候的某个冬天。那个冬天她曾在冰河上行走,在她脚下,在她下坠并差点丢掉性命之前,她曾听到过这种声音。
或许相同的不是声音,而是遇到灾祸前那种毛骨悚然的本能反应吧。
黑洞碎裂了。
边缘无声无息地破碎,一个空洞粉碎后会变成什么?——变成一个没有边缘的恐怖缺口。一步步走来的怒魔向后倒去,倒飞回缺口中,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想要留下来,完全找不到能抓的地方。它一下子消失在了缺口当中,然而塔砂一样飞了出去,连同抓在手中的维克多一起。固定在魔池上空的地下城核心也好,魔池中沉重的液滴也好,两者都被连根拔起,吸入通道。塔砂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让液滴包裹住地下城核心,没有被打散成无数碎片。
地下城的熟悉环境眨眼间消失,下一刻,塔砂被前所未见的环境包围。
四周一片黑暗,同时到处都是混乱的光线,找不到源头的光芒每时每刻将一小部分区域点亮。周围空无一物,这空旷无边无际,根本不存在能用来测量自己所在位置的参照物,十米外遇百米外一样混乱——如果这里的确存在“百米外”的话。
牵引着塔砂进入其中的引力已经消失,缺口与缺口外的地下城只在十几米以外的地方,却一下子天差地别,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没准不是“仿佛”。
塔砂感觉到了深渊。
这个附近没看到第二个破洞,没有另一个缺口看上去通向深渊,但是到处都是深渊的影子。那个通向主物质位面、通向地下城的开口触手可及,深渊却搞不好更加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