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自己过得都紧巴巴,当然没有余力来关怀附近的山山水水。自然已经被破坏,人造的文明之光却还没有被点亮。这副不尴不尬的景象留存至今,安安静静,无人知道它过去的辉煌。
德鲁伊尤金森的失落没有玛丽昂那样明显,他只怔怔看了看周围,叹了口气,很快平静下来了。“枯荣兴衰都是自然之理。”他说,不知话语中是否有些自我安慰,“再过些年,大地的创口总会愈合。”
他们来到这里时已经是黄昏,就在这会儿功夫,夕阳的余晖便从地平线消失了。温度与光辉都消失得很快,而这个点去借宿不太方便,要想睡个安稳觉,今天别想四处探查,还是早点开始扎营为好。
一行人的马车上带了扎营所需的行头,这段旅程中此前也有一两次需要在野地过夜,他们不是第一次露营了。五个人一起动手,很快点起了篝火堆,在篝火旁边竖起帐篷。他们在火堆旁边热起干粮,此时不远处的村庄中冒起了炊烟。人间烟火距离这里太近,倒让他们的露营看上去像从家里跑出野炊。
这一天的晚餐相对沉闷,大家都不怎么有谈话的兴致。
塔砂负责守上半夜。
其他人已经钻入了各自的帐篷当中,小村落附近的夜晚十分安静,偶尔传出几声鸟叫与犬吠。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有篝火将附近的地面照亮。塔砂凝视着不远处光裸的土地,筛选着脑中的信息。
幻境中见过的土地,是这个样子的吗?不太记得,可能是幻境里的橡树林遍地覆盖了绿草的缘故。塔砂总觉得能生长出一个橡树林的沃土不该变成这样贫瘠的山区,马丁口中的提林坦州,听上去像个地力常年不足的地方。
会与当时森精灵与大德鲁伊做的事情有关吗?答案是不是隐藏在幻境断掉后的部分里?
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到塔砂身上,一下吞没了她。热气从背后传来,那东西停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塔砂换了个坐姿,拍拍大腿,巨兽便走了过来,把硕大的脑袋搁在她的双腿上。
这里距离村庄太近,森林太过稀疏,并没有大型动物可以生活。狐狸便是这一代最大的捕食者,影子大到能把塔砂吞没的野兽,除了玛丽昂化作的巨狼外,也没有别的可能。
哦,不是野兽,半家养的。
那身银白色的皮毛暖烘烘的,手指可以完全陷没进去。玛丽昂躺在地上滚了半圈,让自己的脑袋贴住塔砂的身体。塔砂摸了一会儿,狼女嘀咕着又翻滚了一下,把塔砂圈在肚子的毛里,大概怕她冷。
这里的夜晚是挺凉快,但塔砂这个身体能在火里来冰里去,既不用睡觉也不会着凉。即使如此,被巨大的毛绒毯裹着依然令人惬意,舒缓了一无所获的沮丧。
在这样的气氛中,塔砂闭了闭眼睛。
某个画面在她漆黑的视野中闪现。
还是那个情景,鸦青色的天空,漆黑的剪影,一切在能看清前消散。塔砂睁开双眼,眼前神色的天空仿佛与方才的画面重合,看上去一模一样。
不一样。
在眼前这一片天空中,并没有一轮鹅黄色的满月。
现在还没到月半,看到满月也正常。然而,这是个晴朗的天气,在他们到达终点之前,塔砂曾撩开窗帘,看到过出现在南方天空上的苍白上弦月。在太阳的光芒完全熄灭前,月亮便已经在那里了。如果傍晚都看得到月亮,夜晚为什么看不到?
塔砂仰起头,眯起眼睛,眼前这一块既无明月也无星辰的夜空上,夜色沉沉,好似一只巨大的罩子。
“玛丽昂。”塔砂说,“你看见月亮了吗?”
银狼仰起了头,她尖尖的吻部指向天幕,鼻翼开合,像在疑惑。塔砂站了起来,银狼也一骨碌爬了起来。
“把它叫出来。”塔砂说,抚过银狼的头。
把月亮叫出来。
听上去太无理取闹了,但发命令的是塔砂,听命令的是玛丽昂,她便毫不犹豫地执行,半点不觉得这命令不可理喻。狼吻直指夜空,狼嗥冲天而起。
天幕像在震动。
在那已经消失掉的人物卡中,曾有着这样的记载。
——强大的银狼被原始族群视为神灵或魔鬼。不需要日月之光也能完成变身。曾有研究这种神秘生物的德鲁伊学者这样说:“不是满月呼唤银狼,而是银狼呼唤满月。”
确实如此。
天幕在震动,不,在流动,仿佛凝固的黑色幕布重新化为墨水,鸦青色、靛青色、藏青色的细微色差在其中流动,夜空活了过来。
倘若你仰望过夜空,你便会知道,夜晚的天空也并非一块死板深沉的黑色,星光、月光还有夜幕下的城市之光让天空的各个部分呈现出微妙的色差,那种自然的奇特色彩难以描述,乃至很难分辨,但只要对比真正的夜晚,赝品的差异便在你眼中一目了然。那死气沉沉的虚假天空散开了,但新出现的天幕是真实的吗?在头顶上,就再在过去德鲁伊圣地的上空,一轮鹅黄色的满月熠熠生辉。
今天是一个月的上旬,没到月半,在夜幕降临以前,塔砂还见过那轮残缺的上弦月。
只在她看向月亮的那数秒钟之内,犬坐于脚边的银狼便消失了。对玛丽昂来说,消失的则是身边的塔砂。熟睡的半精灵梅薇斯忽然醒来,她披衣走出帐篷,看到空旷的营地之上满月高悬。辗转反侧的德鲁伊尤金森被某种预感所召唤,他起身走出帐篷,地上空空如也,天上月光明亮。
这奇特的月影之下,四个人失去了踪迹。人类向导马丁睡得很沉,就像周围村中的人一样。帝国的机械鸟安静地停留在一棵树上,它送回去的记录没有一点儿异常,没有人失踪,天空中也没有不合时宜的满月。林中的小动物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只猫头鹰拍打着翅膀,很快飞远了。
受邀请的人已经出发,不被邀请的人一无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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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森小心地握住橡木法杖。
篝火堆的火焰停住了,像被冰冻住的红花。他的目光刚从头顶圆月中离开,便蓦然看到了眼前的人。那个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让他在这片黑暗的背景中无比明亮。
那个高大的、尖耳朵的生物,正在对他微笑。
“你无须知道我的名字,正如我无须知道你的。”这明月般放光的精灵说,“朋友,你为何而来?”
这情景奇怪极了,凝固空间中的奇怪客人,尤金森几乎怀疑自己并非在失眠中离开帐篷,而是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已经睡着。面前的精灵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恶意,还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冒昧请问,”尤金森说,“你也是一名德鲁伊吗?”
“不,我是个战士。”精灵笑道,“但我也是个森精灵。看起来无论过了多少年,有些事还是不会变。”
那是自然的气息,即使无法确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幻影,自然的气息还是像森林一样亲切。森精灵与德鲁伊的友谊源远流长,顺理成章,两种自然亲和者之间有着发自同源的亲近感。
有太多问题要问,而尤金森选择先回答。
“我想看到上一个节点。”他说,“我想看到断裂的故事,就像海中长大的鳟鱼总要再回到河流里去。在我知道这里存在的时候,我就想回来,尽管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
“你不知道?”精灵看上去有些诧异,继而严肃起来,“那些德鲁伊记录者呢?”
“我就是德鲁伊中的记录者。”尤金森苦笑了一下,“但天灾人祸让我们颠沛流离,甚至一度和自然之心分散,德鲁伊的传承中有太多东西消失了。”
“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吗?”精灵说,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悲痛,“我从未想过德鲁伊会遭遇这样的浩劫,你们崇拜自然,半点不逊于崇拜哪个神灵的牧师,自然的信徒遍布各个种族,数量胜过精灵这么多,团结胜过法师,传承胜过女巫。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可是所有神灵的牧师都已经消失,各个种族也在后来被赶到世界的边缘,法师遭遇了屠杀,女巫的血脉濒临灭绝,德鲁伊作为其中的一员,也断然没有幸免的特权。
尤金森摇了摇头,并没有这样说。
“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了。”他说,“我们最终找回了自然之心,我从学徒晋升成了真正的德鲁伊,和我前半生的美梦里一样。许多人从学徒晋升,许多人加入,成为新的学徒。我很幸运,能赶上这样的盛况。”
精灵静静地看着他,只是听他说。
“我只是个不成器的记录者,但我看到了成器的人。”尤金森笑了起来,“树语者阿尔弗雷德简直为此而生,他还不到三十岁,整座森林已经会为他欢唱。兽语者普莉玛饲养的灵兽和传说中的英雄一样多,她的动物伙伴爱她,也愿意听从她,她一个人便能指挥一支军队。化兽者鲁比亚有用不完的力气,他能跟猎豹赛跑,能跟灰熊角力。还有那些操纵天象的人……啊,太多了。与你们的年代相比,现在或许是个很坏的年代。但对我们来说,这却是最好的年代。一切都会好起来。”
“希望,”精灵赞同地微笑,“是最好的东西。”
“有一个人帮助了我们,也是这个人带我来到这里。”尤金森说,“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她来这里到底想要寻找什么,但我信任她。她在枯萎的土地上重新播种,她给孱弱的幼苗支起雨棚,德鲁伊,还有德鲁伊之外的许许多多的族群,都在她的庇护下受益,从近乎销声匿迹的境地里走到了今天……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无法相信,我们还能还能相信谁呢?”
“你说服我了。”精灵颔首道,“但你还需要一个承认。”
森林沙沙作响。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片长着稀疏树木的空地边上,忽然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花草树木挤满了目之所及的全部空间,红土地、断崖与院方的村落统统不见踪迹。尤金森像被丢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他回过头来,营地与篝火不见了,精灵也不见了。
只有那轮明月还高悬在天空上,光芒万丈,将夜晚照得透亮。
“呼唤森林吧,树语者!”月亮里传来了精灵清澈的声音,“作为德鲁伊,证明你的资格。”
“这一整片森林?”尤金森惊讶地问。
“请原谅,能力所限,变不出更多的环境来了。”精灵玩笑道。
“但我的力量非常弱小。”尤金森仰着头,对天空苦笑,“我的天赋从来不高,联系的时间都用来整理旧书页,要让我做那么多,恐怕力有未逮。”
像每个职业一样,德鲁伊当然也有强弱。
施法者的门槛本身便高,力量与天赋和勤奋挂钩。尤金森的晋级磕磕绊绊,老早便知道自己在非凡力量之道上无法走得太远。他本人的兴趣也不再战斗和法术上,记录员更热衷于整理与书写,将精力投放到文书上,便没有余力用来练习。
树语者中的佼佼者,比如阿尔费雷德,如果来的是他,或许还有一些胜算。但让尤金森这个图书管理员动手,那真有些强人所难。
“但这里不是现实啊。”精灵语带笑意,“我的提示只能到这里了,朋友,祝你好运!”
尤金森再一次环顾周围,他醒悟了。
这里的植物有着各式各样的品种,来自天南海北,生长在各个季节各个年代。这片森林的构成如此复杂,只有德鲁伊中最博学多才的人,才能叫出每一种的名字。
“原来如此啊。”尤金森如释重负。
“如果要比天赋与才能,我的确毫无把握。”他自言自语道,“但要论知识和对自然的爱,我不会比任何德鲁伊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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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昂蓦地转身,警惕地盯着突然出现的人影。
同样的黑色头发,同等的美丽,原来站着塔砂的地方如今站着另一位女性。她的耳朵尖在月光下近似透明,面庞如玉雕般闪闪发光。精灵少女看着玛丽昂,对她行礼。
可这不是她的主人。
玛丽昂在精神的链接中呼叫,她没有听到回应。是她的声音无法传达到另一边去吗?还是另一边的回应传达不过来?无论哪种,都足够让她焦躁。狼女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的耳朵向后倒去,面对着眼前月下仙子似的精灵少女,就如同过去面对钢铁魔像。
“我以为来的会是德鲁伊。”精灵少女感慨道,“我很久没见过银狼了。”
她对着玛丽昂张开了手,那双手让狼女感到亲切。她想要过去,因此变得更加警惕。你对我做了什么?玛丽昂低头龇出了犬齿,喉中发出低低的咈叫。
“我没有恶意。”精灵少女说。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在看到玛丽昂抗拒的眼神时放弃了。
她转而后退了一小步,轻轻拍了拍手。
玛丽昂没看到那个东西是从什么方向来。
上一秒那里还空无一物,下一秒那不可忽视的生物便迈着优雅的步伐出现,仿佛刚才一直躲藏在月光当中。它的皮毛像月光一样皎洁,雪白的鬃毛柔顺地披在它的颈子上,既蓬松又柔顺。它的双眼孩童般纯净,长睫毛忽闪忽闪,在眼睛的上方,额头的位置,生长着一枚螺旋状长角。
这是一只独角兽,在数百年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传说的神奇生物。
像一捧雪被放到火柴上,玛丽昂心中的焦躁不安消失了大半。银狼的目光在独角兽与精灵少女之间来回打量,依然不打算变回人形进行交谈。
“你为何而来?”精灵少女问。
我为“她”而来。
玛丽昂并不知道“塔砂”这个名字。
她知道塔砂用来签订契约时所用的那个名字,知道“娜塔莎”这个化名;她知道有人称呼“她”为“执政官大人”,有人代指“她”为“那位大人”,也有敌人仇恨而畏惧地叫“她”“那个怪物女人”……狼女知道她的契约者有很多个名字,很多个称呼,她不会知道全部,但那无关紧要,正如什么样的外壳都并无关系。
“她”可以是无面的幽灵,“她”可以顶着狼骨头当脑壳,“她”可以长着飞龙的翅膀,“她”可以像精灵一样圣洁出尘或像恶魔一样邪恶迷人,那都没关系。“她”是玛丽昂的契约者、拥有者和主人,“她”是玛丽昂的教养者、拯救者、亲人和朋友,定义成什么都不要紧。无论什么名字,无论什么躯壳,无论要怎么解释,她们之间的契约都不会有改变,“她”的存在不会改变,玛丽昂的忠诚亦然。
玛丽昂为“她”而来,“她”所指向的方向,玛丽昂都会前行。她并不需要其他理由,这就是理由。
狼女并未回答。
但是在她想到塔砂时,塔砂的影像便出现了,从幽灵到狼首之躯,从龙翼之躯到恶魔之躯。那些影像在改变,笼罩在她身上的光辉却没变。玛丽昂心中的塔砂一直闪闪发光,像一枚温暖灿烂的恒星。
“变形者吗?”精灵少女迷惑地说。
玛丽昂到在此刻才发现了那个影像,她在注意到这事的瞬间勃然大怒。她的思维被偷窃了!“她”的影像被这个陌生人偷窥了!这些家伙怎么敢!银狼发出一声让人胆战心惊的咆哮,她浑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耳朵向后一倒,猛地扑向了可耻的偷窃者。
“等等,这里是特殊的空间,我们最真实的想法都会直接显现,我没有偷看的意思!”精灵狼狈地躲闪了一下,跳到了独角兽身上。玛丽昂在银狼状态时思维几乎是一条直线,何况现在还气得双眼发红,哪里会去听她解释。精灵又躲闪了好其次,叹了一口气。
“算了,这样也好。”她苦恼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