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絮想起来,对门住的便是那陈老婆婆和她的独子了,这么看来,他们是要去收他的鬼魂吗?
屋门关着,黑无常抬脚就要踹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收住了脚,旋即弯腰轻轻敲了敲门,脸上还象征性地挂上了一个微笑——因为转折过于生硬,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随时准备破门而入的大灰狼。
那老妇人显然在家,只是不肯开门,大概躲在门窗后面窥视着他们。
白无常公事公办地念道:“逝者已矣,生者释怀,既有来生,莫阻前路——”
四句短句,尾音都带着一点拖,听起来飘飘渺渺的,又字字落在人的心上,引人战栗不止。
黑无常沉声道:“当啷——”
白无常:“你干什么?”
黑无常:“敲锣的小阴差今天病假,我替他敲一下,比较有气氛。”
白无常:“……”
有拿嘴当锣敲的吗?
他小幅度地偏头,不露痕迹地朝池絮和黎柳风那边看了一眼,又低声对黑无常道:“别耍宝了,大人看着呢。”
黑无常:“哦哦对,我一下就给忘了。”他复又敲敲门,正色道:“该上路啦。”
敲门声刚落,不等妇人回答,他就屈起两指,在木门上弹了一下,门应声而开,同时,也将门后的两人一下子撞到在地。
“进屋前先敲敲门是礼貌,可你迟迟不开,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请你体谅,不要投/诉哦!”黑无常对跌坐在地上的老妇道。
门里那老妇人见着黑白无常,三魂七魄先吓跑了一半,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反复喃喃道:“不要抓走我儿子!不要抓走我儿子!”
白无常道:“死魂强留在世间,于你于他都没有好处的。”
那老妇人倔强得很,一面死死护住她儿子,一面道:“他是活人,他没有死,你们找错人了!”
可被她护在怀中的男子却双目无神,一动也不动,实在是愧对“活人”这个称号。
“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这人的名字早在十天前就被勾掉了。”白无常道,“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老妇人悲哀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逆着天光,黑白无常站立在门口,只有两道瘦长的身影,可在老妇人眼里,那两道身影却被无限放大,继而张牙舞爪地朝她,不,朝她的儿子覆压过来,要夺走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期望。
她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十倍的勇气,大喊了一声,就朝黑白无常扑去,却扑了个空——她的身体直直穿过了黑白无常二人的,随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这样反倒更方便黑白无常二人勾魂了。黑无常甩着手铐,一步一步靠近老妇人的儿子,一面扭头道:“不好意思,我们是没有实体的。”
老妇人的儿子——那虎背熊腰的男子弓着背,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垂在两边,覆住了脸庞,只能看出肩膀在一抖一抖的,好像在害怕。
黑无常:“摸摸毛,吓不着——不骗你,孟婆汤很好喝的,就是她老要放葱……”
白无常叫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男子猛地一抬头,张开嘴冲黑无常发出了一声咆哮,随着这声咆哮,有一股带着恶臭的黑气从他口中冲了出来。黑无常刹车不及,险些一脑袋撞进这股黑气中,幸好白无常拽了他一把。
“多谢多谢!”黑无常捂着鼻子,闪到一旁叫道,“不好!他已经要堕为厉鬼了!”
只见那男子口中的黑气越冒越多,逐渐在空中凝结成了一个人的形状,那鬼魂面目狰狞扭曲,身材魁梧,活脱脱就是地上那男子的翻版,只不过,它行动利索而迅捷,“四肢”活动自如,甚至能随意伸长数尺再缩回去。
它转过身子,看向屋外的老妇人。
老妇人方才那一下扑了空,将骨头给摔断了,正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屋里爬,恰好爬到门槛处的时候,她抬了抬头,就正好对上了鬼魂的目光——凶恶,狰狞,还有陌生。
下一秒,那鬼魂蓦地举起手臂,狠狠地朝她抓了过来!
老妇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连躲也忘了躲,黑无常口中骂了一声,上前一把拽过她的后领往后拖了几步,自己顶了上去,拦腰给了厉鬼一拳。
厉鬼痛苦地嚎叫一声,身上的黑气愈发嚣张,隐隐有遮天蔽日之势。
此时,黑白无常手里只有一副手铐脚镣,绑人还凑合,攻击是万万不行的,厉鬼大概看出了他们的薄弱的底子,直接朝两人扑过来,屋内一时恶臭熏天。
黑无常边闪避边叫道:“你的拂尘呢!?”
白无常:“急匆匆赶到这里,忘记带了。”
黑无常道:“我的长链也忘记带了——喝酒误事啊!!”
与此同时,那厉鬼往前猛地一跃,嘴巴忽然张开一个极大的弧度,似乎想将黑无常的脑袋一口咬掉,黑无常被逼退到一个角落里,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滚!!”
那厉鬼当胸受到一击,退后了几步,被白无常用脚镣的长链一下勒住了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而痛苦的叫喊,尖利的五爪疯了一般地向后抓去。白无常一刻也不敢放松,一面扭头避开它的鸡爪子,一面拼命向后仰,几乎将这厉鬼整个都给举到了空中。
“万万没想到,你活着的时候上吊自杀……”黑无常拽过厉鬼在空中乱舞的一只爪子,毫不留情地扣上手铐,又利索地将另一只手给拷上了,“死了吊别人。”
“生前之事,不要再提。”白无常稍微松了松手上的劲,“把它的脚给拷上……哦,你正在拷。”
黑无常掂了掂那拷好的脚镣,然后随手甩开,脚镣当啷一声落地。
他道:“我就不明白了,‘地府最默契拍档’怎么不是咱们俩,而是谢必安跟范无救那俩货【注1】呢?”
那厉鬼手脚皆被束缚,无法站立,只能像个虫似的在地上扭动,口中发出怪叫,黑无常见状,一面说着“糟了忘了”,一面随地找了块布,将它的嘴给堵上了。
做完这件事,他扭头去找白无常,却发现白无常正看着地上的老妇人。
“那就是你拼命留在身边的‘儿子’。”白无常道,“看清他是什么东西了吗?”
老妇人又惊又惧,闻言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浑浊的眼泪涌出眼眶,顺着布满皱纹的脸流了下去。
她几乎耗尽所有的家产,换回来的,就只是这样一个不言不语,人如恶鬼一般的儿子吗?
他刚才甚至想杀害她。
“人之生死乃天定之事,逆天而为,终要得报应。”白无常看着她道,“你可知这具身体里的魂魄,原本就不是你的儿子,而是十八层地狱下的恶鬼?”
老妇人眨着浑浊的双眼,一脸茫然:“他……不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早已经投胎去了。”白无常面无表情,没等她回答,转身飘出了门,“走。”
黑无常拽着嗷呜乱叫的厉鬼跟在后面,不满地抱怨道:“耍帅的戏份都归你了,叫我来做这苦差事?”他追上去,回头看了看呆坐在地的老妇人,对白无常道:“你为什么骗她?”
白无常:“什么?”
黑无常:“别装蒜了,十八层地狱是说溜出来就溜出来的吗?这玩意儿就是她的儿子,我们亲眼看着它化为厉鬼的。正是那老妇人找了不知哪里的神/棍,施了邪术,才导致她的儿子堕为厉鬼,永世不得轮回——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白无常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觉得这样说,她心里大概会舒服一点。”
“你这个人……”黑无常“啧”了一声,像要发表什么感慨,末了还是没说,往路边看了一眼,恰好看到黎柳风正在跟池絮说话,眉眼温柔无比,“哟,大人还站在这儿呢,是不是特意要看我俩捉鬼的英姿?”
“把事情办成这样,回头不挨训都是好的。”白无常叹了口气,“走吧,跟大人打个招呼,然后收下一个魂去。”
黑无常:“也……也有道理哈。”
不管心里怂成什么样,表面上的气场还是不能丢,黑白无常保持着一贯的走路姿势,一阵轻风似的飘到了黎柳风和池絮的面前。
池絮这回终于抓住了机会,朝他们微微一弯腰:“两位辛苦啦。”
黑无常张口就想道“不辛苦不辛苦”,可白无常似是早有预料,在他开口前,在身后扯了他一把。
黑无常便只得安静如鸡,朝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们一言不发,朝着黎柳风和池絮二人,又是深深的一鞠躬,而后袍袖一甩,身形便到了几步开外,渐渐远去了。
☆、第十回
随着他们的离去,地上白雾渐渐消失,空中阴云散开,连带着黑沉沉的邪气也一并不见了。日光重回大地,一派天朗气清。
恍然间,池絮感到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梦境一般。
她望着黑白无常离去的方向,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初见面的时候,黑白无常为什么要向他们鞠躬呢?
照理来说,她区区一个天界的无名小卒,应该不会引起冥界明星组合的注意才是。
那么……
这时候,她听见黎柳风在叫她:“阿絮。”
她下意识应声:“嗯?”
黎柳风沉吟:“为什么黑白无常要朝你鞠躬?”
这跟她方才思索的问题有些相近,不过鞠躬的对象由“他们”变成了“她”。
池絮:“啊?是朝我吗?”她顿了顿又道:“为什么不是朝你呢?”
闻言,黎柳风像是有些忍俊不禁,而又无奈地道:“阿絮,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介农夫,何德何能,让冥界阴差低头?”然后,他又摆出了一副极其耐心,等待池絮回答的样子。
被他这样一说,池絮不由得在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一开始黑白无常就是在朝她一个人鞠躬?想来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毕竟大家同为仙僚,见面点点头鞠鞠躬,大概也算是基本的礼仪吧?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想过是因为黎柳风的身份不同寻常,可细想一番,又觉得十分没有道理。若黎柳风与黑白无常相识,见面了总该攀谈一二句才是,再说,能让黑白无常鞠躬的,必定不是寻常百姓,不会蜗居在那小小平房里,做个农夫的。
可是她现在该怎么对黎柳风解释呢?
池絮思索片刻:“呃,那大概是因为他们很有礼貌吧,见人就点点头弯弯腰什么的……”
她实在是不会撒谎,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黎柳风笑了笑,见自己的目的达到,放过了她:“嗯,有道理。”没再多说别的。
两人离开陈家村,一路上池絮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黎柳风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
自古仙女下凡,从来没有哪一个会急匆匆地自曝身份的。一来显得自己非常不低调,还容易引起围观;二来,月老告诉她,天庭律法改版之后,规定了凡人若与仙女成亲,便能享受长生不老,甚至获得仙籍,入住天庭。
因此,她必须要防备居心叵测之人——虽然她并不认为黎柳风会属于此类。
说来奇怪,两人相处的这两天,也并不是时时都有话讲,彼此沉默的时候,池絮从来没觉得尴尬。可这个时候,她却觉得安静的气氛是如此难捱,迫不及待想要找个话题出来:“为什么人们明明知道有轮回转世,依然惧怕亲人的死亡呢?”
黎柳风语气依然十分温和:“人转世之后,灵魂被洗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记得了,于生者而言,跟陌生人又有何两样?”
池絮见他接茬,心里放心许多,胡乱一点头就道:“你说的对。”
“阿絮,”黎柳风忽然顿住了脚步,“你喝过孟婆汤,或是忘情水吗?”
话问出口,黎柳风在心里自嘲地笑笑——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是喝过了,她也不会记得的。
池絮迟疑了一下,目光里有几分茫然:“应该没有吧,那是一般人能喝到的东西吗?”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暗暗道,这倒是一种可能,回头必须问一问月老才行。不过,如果她真的喝过那些东西,又是为什么喝的呢?
黎柳风不知在想什么,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声:“……也是。”
两人一路无话,各自在心里想着事,回家的路倒显得格外短,一眨眼就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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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黑风高。
黑无常蹲在地上,大半个身子藏在栅栏后面,透过交错的竹片往里看:“大人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难道是平时太忙,想换个低调点的环境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