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唱歌,凄婉,缠绵。
候人兮,猗!
候人兮,猗!
候人兮,猗!
那是母亲的声音,涂山的女娇。
那时候,他还在她的肚子里,十月怀胎,即将分娩。可是,她的丈夫,他的父亲——赫赫有名的大禹,自新婚伊始,他便治水去了,所谓的三过家门而不入。
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他不是忙得三过家门而不入,而是不想看到她——相貌平平的涂山娇。
因为,一看到涂山娇,便想起自己上门女婿的身份。经历了九州四海,他多次因为这个身份被对手耻笑,被政敌嘲讽,很长时间抬不起头来。
后来,他治水成功,顺理成章成了大禹王。
这时候,他们母子更见不到他了。
他压根不记得大禹王的长相,直到某一天,一队声势赫赫的人马来到家门,他看到一个头戴王冠的男子直奔母亲。
男子马脸、长嘴,高大魁伟,一副黑熊的样子,很有气势,但是,很丑。
早年,因为穷而丑,他岁数很大了也娶不到老婆,做涂山的上门女婿,是不得已而为之。
总得找个女人传宗接代。
直到治水成功,直到走遍九州大地,方知天下美女如云——而且,但凡有作为的男子,无不妻妾成群,左拥右抱,如花美眷,方为王者。
谁耐烦做什么上门女婿?
赘婿,赘婿,那是天下最低等的男子才有的行为,纵然征兵作战,先锋送死,也是先征赘婿、仆役、囚犯——瞧,赘婿和囚犯杂役是一个档次。
哪个自尊心强的男人愿意入赘?
更何况,涂山一族向来以女性为尊,不许男人三妻四妾。
更何况,这女人居然敢为孩子取名:涂山侯人!
黑熊般的王冠男子,满脸杀气。
孩子很害怕,急忙躲在母亲怀里。
母亲抱起他就跑。
马脸男子拍马追来。
尽管母亲的速度很快,可是,刚跑过后山的那块大石,便再也跑不动了,毕竟,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哪里跑得过快马的速度?
母亲跌倒在大石后面,他爬起来去拉她,大叫:“娘……娘……”
一只大手,狠狠将他拎起来。
他拼命就去咬那只毛绒绒的大手,王冠男子吃疼,松手的一瞬间,母亲拉起他就跑。
一声惨叫,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回头时看到的情形:母亲腹部被一刀劈开,五脏六腑哗啦啦地滚出来,鲜血飞溅了孩子的满头满脸。
这一刻,成了他永远的噩梦。
他至今还记得王冠男子愤怒的叫骂:“你这不知好歹的九尾狐,竟敢妄图拐走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是我大禹的儿子,不是你涂山一族的!!!谁敢拐我儿子,我便杀谁!”
那一夜,茫茫的大雪无边无际。
他睡着了,又醒来,匍匐在母亲怀里,只是砸吧着小嘴巴吃奶,可是,吸出的并非甘美的乳汁,而是带着腥味的血水。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吸吮的一直是母亲身上最后的血水。
尽管是血水,在幼儿嘴里也甘甜无比。
直到惊呼声传来:“天啦,启王子在棺木里……他居然跑到棺材里去了……他在棺木里吃奶……天啦,天啦……”
王冠男子冲过来,一把将他从棺木里拉起,厉声道:“别等什么黄道吉日了,快把这棺木下葬……”
有人大呼小叫:“快叫国师,小心孩子中了尸毒……”
一大堆巫医冲上来给他灌各种的药汁,各种抢救,甚至有人不停地拍打他的背部,将他的双脚提起来倒吊,要让他呕吐排毒。
可是,他并没有中任何尸毒——母亲的乳汁,岂会让孩子中什么尸毒呢?
他完好无损。
一直长大成人。
然后,成了王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启王子。
他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只是,他一直想不起,自己那时候是两岁还是三岁?
又为何,那个头戴王冠的男子会如此残忍,如此狠毒???
时光如昨,他双臂环抱自己,就像母亲口里的歌,渐渐地,双目中的泪水变成了一片赤红。
……
曲声,更加悲哀。
好像无数的孤魂野鬼在旷野哭泣、哀叹,一声一声,充满绝望。
天空里,都是啼血的山花。
柏灌王远远站在一边,红色的头发就像雪花里的一大团鲜血。他眼神茫然,不知是想起了几万年前的英雄岁月,还是被压倒在不周山下的痛苦绝望?
可是,比起被封闭在几千度高温的金棺里,压在不周山的痛苦压根算不上痛苦。
涯草,是防风国最美丽的女人,也是巨人族最有名的美女,几乎所有男子一面之下便会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风流妩媚,阅人无数,任何男人都以能和她一夕欢愉为荣耀。
她是防风国,甚至巨人族的全民女神。
可是,她偏偏看上了他。
她的少女时代,常年追逐着这位巨人一族最著名的英雄,而他,偏偏不喜欢她,从第一眼起,他便不喜欢这高傲之极的同类美人。
心高气傲的第一美女如何受得了这种冷淡?他越是冷淡,她越是不甘,得不到的痛苦,令他成为她心目中长久的传奇。
可是,他实在是太著名,太伟大了,不仅在共工一族,更是整个巨人一族的领袖,是全民的偶像。
她发誓要拿下这个男子,而且要让他永永远远对自己死心塌地。
于是,她听从颛顼的计谋,将他骗进了金棺。
金棺里,几千度的高温将合金融化,也将他的血肉之躯在里面融化。
此时此刻,他浑身颤栗,仿佛又被关进了金棺,正在受着骨骼血肉和着金属一起融化般的痛楚。
那种痛,无法形容,有一段时间,他恨不得有人帮帮自己——最好马上拿一把大刀,一刀切掉自己的咽喉,让自己马上死去——彼时,他认为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仁慈。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自己必将永远感谢他。
只可惜,这样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第二十二章 鲜花行走
直到服下了玉红草果实,直到用了上万年的时间才能复原全身的骨骼——此时,他摊开掌心,看着镜子中的过去。
镜中人的骨骼纤毫毕现,依旧是那么英武健壮,但是,你不能细看,因为,看久了,你会发现,骨骼的某一部分模模糊糊,断裂破碎,永永远远也无法弥补了——柏灌王也好,百里行暮也罢,已经不再是一个完好无损的男子。
他的目光,慢慢游移,然后,落在远处。
娇小人影在皑皑白雪里,就像初春突破雪地的一朵小小花蕾。
那是他一万年醒来之后,第一眼见到的人。
是她,将他唤醒。
三万年的惊艳,就像一生行走的鲜花。
炙烤的疼痛忽然消失。
他口干舌燥,大雪仿佛变成了烈日炙烤,浑身的热量嗖嗖地就窜上了头顶。
如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这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就像那些迎风招展的鲜花,它们本是植物的生殖器,为了吸引异性,获得最好的交pei机会,就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呈现在阳光之下——万事万物,最美的部分都是生殖器。
因为,唯有生殖器才能孕育繁衍,作用重大。
人类英明,智商高,因为知道它的至关重要,所以,浓墨重彩,环佩玎珰,一层层把这最宝贵的东西遮掩起来,以免受到损害。
他们只让手、脚、四肢、头发、脸面……这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展露人前,干最粗苯的活计,栉风沐雨。
柏灌王跳起来,他急不可耐,就像几万年前一样,只要和异性看对了眼,便可以成双成对。
彼时,孩子归母族,由母族共同抚养,长大了,便是母族的一员,为母族而效力。生孩子,是母族的福利,所以,女性地位极高。
没有经济压力,没有道德压力,没有责任和社会包袱,两性之间的欢好,也成了完全的享受。
许多女子,比男子更加热衷此事。
一念至此,便奔向凫风初蕾。
凫风初蕾是众人中最先清醒的,尽管她也沉浸在父王的惨死之中,哀痛得不能自拔,可是,委蛇无情无yu,在它的提醒之下,加上她心思纯明,立即意识到不对劲。
她冲上去拉涂山侯人,大叫:“快醒醒,快醒醒……”
涂山侯人一动不动,目中哭出血来,就像中了迷魂咒,整个人已经完全不清醒了。
她急了,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涂山侯人,你快醒醒……”
涂山侯人身子倒在一边,就像僵死的尸体,除了痛哭,再也没有别的感受。
凫风初蕾转向柏灌王,但见柏灌王站在远处,双眼茫然,就如混沌初开,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从他现身湔山,她便一直忐忑不安。
从柏灌王再到共工——她已经彻底糊涂了,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认识的百里行暮?
也许,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出现过什么百里行暮吧。
但是,目光却情不自禁一直跟随着他——从他和父王的死拼,到他的撤手,再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