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蕾,你尝尝,很好吃。”
她拿着果子一动不动。
他的声音更加温柔:“初蕾,尝尝吧。”
她这才抬起头,看他一眼。
只一眼,内心立即就崩溃了。
百里行暮,他的脸,在金色的夕阳下,也已经灰白了。
她双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
他挨着她,也坐在松软落叶的地上。
“初蕾,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好不好?”
她还是闷闷地。
他便自顾自地开始讲起来:“我刚到金沙王城时,看到路边有卖野果的,于是挑了几个看起来很光滑漂亮的。可小贩却另外拿了几个有皮皱粗糙的给我,告诉我,说这种长得不好看的果子其实更甜。我就问小贩:是不是因为果子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努力让自己变得更甜?小贩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不,不是,我只是想早点卖完回家……”
凫风初蕾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夸张叹息:“好厉害,小鱼凫王居然也会笑。”
凫风初蕾接连吃了三个果子,唇齿留香,口舌生津,竟然比不周山之巅的能量果更香甜可口。
她啧啧称奇:“周山真是地大物博,富饶充足。我敢说,要是饥荒年,这里足矣提供十万人以上的口粮。”
“只可惜,一般的人类饿死也无法达到这里。”
她一怔。
他却无意继续这令人不快的话题,微微一笑,随手捡起一片叶子放在唇边,悠扬的曲子立即就在这香甜的空气里弥散开去。
那是古蜀国一首远古的丰收曲,欢快,轻松,令听者眼前不由自主浮现一堆堆刚刚收割的稻谷,金黄的麦穗,沉甸甸的小米、高粱以及各色的五谷……
凫风初蕾从小就听惯了,只不知道,原来百里行暮也会。
随即,曲子又变成朦胧的夜曲,一如不知多少人踏着节拍在欢庆秋社一般。
那是金沙王城每年的秋社舞曲,是古老的蜀王在祭祀台上的高歌:
我就是你们的先祖
替你们,在五脏六腑寻医问药
帮你们,在七经八脉种植五谷
我曾揉木为耒
把一根木棍削成千万台割草机
为你们锄草,你们头上长满的草
把一个破木头磨练成千万头牛
给你们耕地,你们内心贫瘠的地
……
曾经在长达万年的岁月中,天府之国的广袤土地上,猪狗鸭儿,鸡兔同笼,人民丰衣足食,不耕不种,自得其乐。
委蛇自来喜好音乐,听得这欢乐的曲子,不由得双头摇晃,蛇躯扭摆,竟然跟着节拍跳起欢乐的舞蹈。
百里行暮笑起来,凝视她,可是吹奏的曲子一直没有停止,只是无声无息似在邀请:初蕾,你不跳上一曲吗?
她也笑起来。
她坐在他旁边,凝视他。
“初蕾。”
“嗯。”
“初蕾。”
“嗯。”
他不经意地叫她名字,她不经意地回答,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好一会儿,她似在自言自语:“要是有一天我做鱼凫王厌倦了,鱼凫国又重新振作了,我就来这里隐居。”
“隐居多久?”
“一辈子。”
一辈子!
他怦然心动:那可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喃喃地:“泰山封禅的秘密也不去探究了吗?”
“不用了。只要你陪着我,我哪里也不想去了。”
“金沙王城也不去了吗?”
“不去。就像云阳树精说的那样,生命的本质在于静止,奔波只会折损元气。”
他笑起来。
我愿意留在原地,不言不动,千年万年,长成一棵树。
只是,下次经过的时候,你会认出这棵树吗?
时光的钟摆,在静谧中停止了摆动。
就像西边永不下落的夕阳。
无论何时你抬头,总看到漫天的彩霞,周山之巅金灿灿的一片通红,就像夜晚永远也不会降临了。
就像他的微笑,永远那么迷人。
她凝视他,竟然微有妒忌之情:“嗯,百里大人,难怪我父王一直妒忌你,一定是娲皇长久偏爱你,宠爱你,令他感觉到非常不公平……呵呵,就像现在,我居然觉得你比我还好看……”
他笑起来。
她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柔软的缠绵,甜蜜的亲吻,是这夕阳下五彩的光芒。
他也紧紧贴着她的唇,这一刻,仿佛永恒。
脑子里,响起涯草疯狂的嘲笑:“百里行暮,你这个大蠢货……你得不到她,你永远得不到她,那媚毒会毕生伴随你,等你死后,她也会成为别的男人的女人……”
那一刻,凫风初蕾忽然疯了。
她死死搂着他的脖子,玩命一般拉扯他的衣服。
他俩之间,每次都是她主动。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的浑身,燥热如火。
可是,他的内心,却彻底平寂。
他只是怜悯地拉住她拉扯自己衣服的手,静静地:“初蕾,别这样。”
她瞪着血红的眼睛,不甘地看着他。
“百里大人,你不喜欢我!”
她恶狠狠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每一次,你都拒绝我!”
他心内滴血,却不敢回应。
“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就该完成我最后的一个心愿!”
我要是完成你最后的一个心愿——那么,在我死后,你剩下的日子,必将比死还难受。
可怜的初蕾!
他伸出手,再次抚摸她的头发,语气残忍得出奇:“初蕾,别赌气!我只是个半神人,我对这事其实兴趣不大!以后,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一切统统都不重要!”
她颓然扭过头,泪如雨下。
微风,再一次送来野果野花的香味。
停摆的时钟,忽然闪动。
天边的夕阳,一瞬间便彻底坠落。
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整个周山彻底笼罩。
星光、月光,统统都变得黯淡无光。
凫风初蕾打了个哈欠,合身躺在厚厚的树叶上面,疲倦地伸展四肢。
她很累。
直到现在,她才觉得累。
好像在沙漠里那场大战积累下来的疲倦,直到现在才开始彻底挥发,累得四肢百骸都不再动弹了。
她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百里大人,我好想睡一觉。”
“睡吧。”
“可是,我又想舞蹈,就像金沙王城的花朝节上,所有人都会跳的那种舞,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也会。”
“对了,我记得你说过,炎帝出自华阳,你也生于华阳,你一定还记得从金沙王城绵延到华阳的几十里芙蓉花道……”
“当然记得。”
“等我回了金沙王城,正式就任鱼凫国女王的加冕典礼上,会按照惯例从这条花道走过。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吧。”
他呵呵笑起来。
她指着他的鼻子:“你已经答应了,就不许反悔了。”
他还是笑眯眯的想象着那样的盛景——头戴王冠的少女,手拿金杖,一身大红的蜀锦王袍,呵,她一定美得令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