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夫人不气不恼,和颜悦色,先是看了一眼屋子里琳琅满目的乐器,随手在石罄上敲击,一串悠扬的曲调便扩散开去。
“启王子这几年琴技大增,我偶尔闻之,但觉自己已经逐渐比不上了。”
“夫人该不会是来找我切磋琴艺的吧?”
云华夫人拿出一只小小的锦盒递过去。
涂山侯人不接。
“这是《九辩》的琴谱,启王子一定会喜欢。”
涂山侯人接过盒子,一看,竟然是货真价实的《九辩》曲谱。但是,他只是把盒子合上,放在一边,淡淡地:“云华夫人有心了,小子拜谢。”
云华夫人笑盈盈地:“我认识一姑娘,貌可倾城,更重要的是弹唱俱佳,舞姿翩翩,她能熟练演奏《九韶》,如有机会,倒可以让她和启王子切磋切磋。”
涂山侯人兴趣缺缺,打了个哈欠,不置可否:“夫人,有什么事,你不妨直说吧。”
云华夫人这才漫不经意地:“启王子早已过了弱冠之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该娶妻了。”
涂山侯人笑起来:“又有哪些部族要求联姻了?”
“纵然是联姻,你父王也是尽力挑选对你最有帮助的。而且,相貌也是最标志的。”
云华夫人坦然:“启王子年纪轻轻,平素只专注音乐,又常年游走在外,对于大夏的国事军事都不是那么了解。若要站稳脚跟,必须有强有力的部落联盟鼎力支持。大王再是英明神武,终究有老去死去的一天。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大王苦心孤诣,便是希望你纵不能继承王位,也能平安度过一生。当然,联姻这种事情的确很无趣,但是,联姻的对象若是有趣,也可以弥补一二。我刚刚说的那个弹唱俱佳的绝色少女,便是其中之一,她和启王子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我相信启王子见了一定会喜欢。”
涂山侯人哈哈大笑:“多谢夫人费心了。不过呢,小子真不值得你这么操心费力。你还是回去好好歇着吧。”
言毕,对云华夫人一鞠躬,又躺回榻上,很快便传来呼呼的鼾声,竟然睡着了。
云华夫人暗叹一声,无可奈何,只好离去。
等在外面的大禹王一看她的脸色,就怒起来:“怎么,这小子连你的面子也不给了?”
她柔声道:“孩子就是孩子,你总不能指望他一朝一夕就变得温顺听话。”
大禹王一瞪眼:“难道还反了他不成?罢了罢了,直接把这三门婚事给他定下。他答应也得成,不答应也得成。婚姻大事,本该父母之命,难道还非得看他的脸色了?”
又是新的一天,阳城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国师府邸人来人往,朝中众臣无不登门拜贺,纵一些平素和皋陶不和之人,也小心陪着笑脸,送些礼物,试图缓和缓和关系。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禹王已经公告天下,下一任的王便是皋陶,如此,谁还敢藐视于他?更何况,他还有个战无不胜的好儿子,挟持着三战灭三国的赫赫战功,成为大夏最最著名的青年才俊。
提亲的人,踏破了国师家的门槛。
攀附之人,也踏破了国师家的门槛。
但连续半月,皋陶闭门谢客,拒收任何礼物。事实上,他一生公正廉明,在这之前,也的确从不收取任何贿赂。
国师家里,也十分简朴,皋陶是举世闻名的贤德长者,连妻子都只有一个,两个儿子都是一母同胞。
往上数几十代,他们都是黄帝的后裔,颛顼的子孙——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攀附伟人和胜利者乃人之常情,久而久之,无论远近,无论种族,竟然所有的祖先都成了同一个人。
历史早已被湮没在浩瀚的洪流里,就如同样是娲皇所造的人类,最后,各奔东西,交战不休,彼此仇恨。可是,轮回中,大家又一起攀附共同的祖先。
此时,父子二人关在内室里,闭门不出。
皋陶坐在上首,面色凝重。
大费走来走去,冷笑不已:“好个大禹王,表面上大公无私,仁德无比,这么早就表明态度效法古人,传承禅让美德,以至于天下人都称赞他的圣明和公道。可是,父亲,他真的以为我们是白痴吗?”
皋陶今年已经九十几岁了,而大禹王自身才七十余岁,按照彼时人类的寿命,正是巅峰壮年时期,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也能轻易活到一百来岁。
可他却宣布,待自己百年之后,让位于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几岁的垂垂老者。
这不是开玩笑嘛?
等他百年之后,皋陶早就尸骨无存了。
皋陶也叹息,大王真要有诚意,应该是宣布传位于自己这个杰出的儿子大费,毕竟,大费灭鱼凫国之功勋,举国上下,无人能敌。
但是,一旦自己没能继承王位就死了,儿子还有什么依托?更何况,按照江湖规矩,自己也不能自行把王位让给儿子,那样,就开了家天下的先例,会被千夫所指。
大禹王此举,实则是已经无形中断绝了儿子继承王位的机会。
他深沉老练还能强作镇定,可年轻气盛的大费哪里能忍受这般作弄?
大费恨恨地:“不行,我们不能让大王就这么耍弄我们!若不是我死战到底,放眼整个大夏,谁能对付鱼凫国?鱼凫国疆域比大夏还广阔,我也算运气好,才能掐住鱼凫王的生死劫时给予致命打击,否则,万国大会岂能顺利召开?现在,我为大王消除了最后的心腹大患,大王表面厚赏,实则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真是忍无可忍!我宁愿他什么也不赏赐,也不要这样耍弄我们……”
皋陶缓缓地:“我儿莫急!小不忍则乱大谋。”
“万国大会在即,天下诸侯皆云集阳城,纵然我战功再多,可大王还是大禹王!而且,万国大会之后,只怕大禹王的威望会更高,到时候,我们父子还能如何?”
第五十八章 禅让江山2
本来,在万国大会上,诸侯们一定会问他王位传承的重大问题,皋陶父子对此也做了许多准备功夫,按照计划,大家将要一致推举的肯定是年轻有为的大费,不料,大禹王棋高一着,利用皋陶堵塞了悠悠之口,纵然面对万国诸侯,他也再不需担心这个问题了。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替大禹王挡箭,以我之见,父亲,您应该立即上表推辞,就说自己年迈体衰,无才无德,不能胜任这个位置……”
“大禹王既然已经公告天下,我如何能推辞?”
皋陶已经非常苍老了,眉眼之间全是疲惫。他当然不可能不明白自己实则被大禹王摆了一道,可是,以他的人品威望,总不好公然表达对大禹王的不满,给外人以君臣不和的感觉。
大费怒道:“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我儿切勿轻举妄动,你弟弟大业已经重伤不治,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是好?”
小鱼洞一战,大业操琴魔欲绝杀涂山侯人和凫风初蕾不成,反被柏灌王击成重伤,从蜀中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
大费走了几步,又点点头:“父亲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不过,要对付大禹王,我们根本不需要直面跟他为敌……”
“我儿有何好主意?”
大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表面上虽然完好无损,但是,已经麻木了,只是一个装饰而已。
当初涂山侯人劈天斧下来,将自己的手掌生生砍断,纵立即接上去,可遭遇大洪水感染,已经无法彻底复原,这只手,算是彻彻底底废了。
此仇不报,何以消恨?
这样的一个敌人,难道自己还要忍受他成为下一任的王,继续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杀了涂山侯人,万事皆休!”
大禹王只有一个儿子,只要杀了涂山侯人,无论他在王位传承上耍什么花样都无济于事了。
皋陶还是忧心忡忡,“要杀启王子谈何容易?他可是在阳城,不是别的地方,我们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
大费神秘一笑,机会嘛,等一等,总是有的。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恭敬地向父亲请安,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躺在床,他才敢脱下衣服,一只手抚在胸口上——在左胸的地方,一块黑色的灼伤,若非倒得快,当时就被爆死了。
他记得非常清楚,在鬼方的城堡下面,凫风初蕾明明中了一刀马上就要死了,可是,她拿出一个怪东西大叫一声,然后,那东西就爆炸了。
人和禽鸟都被炸飞,等他醒来,看到胸口碗大的一块被烧焦的黑疤,而鸾凤的翅膀被生生烧掉了一只。
若不是鸾凤忠心护主拼死阻拦,自己恐怕已经灰飞烟灭了。
他粗略一看,不见凫风初蕾等人,也不敢再停留,便仓皇逃窜了。
可是,这深深的恐惧植根心底,因为,他清楚听到凫风初蕾对着天空大叫的那一声“百里行暮”——这是咒语?人名?或者其他?
忽然想到柏灌王,后背更是冷汗涔涔。
作为名动天下的战神,他自来就没怕过什么,哪怕在大禹王面前表面谦恭,内心深处实则对这个大王不以为然,他不就是有一点治水的功劳吗?此外,于战胜一道上,大禹王的本领则不见得多么强大。
可是,一想到柏灌王,便心生惧意,为此,甚至不敢把这个向父亲提起。
他只是暗暗忧惧:柏灌王会不会也赶到阳城?若是他来了,这万国大会还能开得下去吗?
那是凫风初蕾第一次去阳城。
沿途荠麦青青,绿树成荫,牛羊成群,黄发垂髫并怡然自得,人人脸上都是素朴笑容,在大禹王的统治之下,人民安居乐业,所以,人人颂扬他的威德。
大禹王,已经成了天下人民的偶像。
她摸了摸腰间隐藏的金杖,抬起头,双脚已经踏入阳城。
阳城很大,城墙很长,但是,没有门,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南来北往的货物,琳琅满目。
因为万国大会临近,上千诸侯国的代表已经陆陆续续抵达阳城,大大小小的驿站,人山人海。他们倾其国力为大禹王献上了丰富的贡品,一时间,整个阳城简直成了一个大型的藏宝库。
人们服饰各异,口音不同,一些大的方国带着成百上千随从,出手阔绰,啸聚来去,令人羡慕。而小的方国则只有十几人或者几人,有些特别小的部族首领甚至形单影只,连侍从都没有一个。
人们的坐骑也是千奇百怪,牛马驴等寻常物就不用说了,狼、熊、骆驼、大象也随处可见。有些人甚至骑着天狗、毕方、狌狌、蟒蛇等到处乱跑。
许多人佩戴各种刀枪剑戟,斧钺加身,目的倒不仅仅在于一言不合就互相砍杀,更多人只是为了美观。
兵器是一种装饰物,象征勇武善战,不分男女。不过,为了仪态之美,女子们一般选择优雅的佩剑,但偶尔也有女子手持长矛甚至鬼头大刀。
委蛇也伸长脑袋东张西望,好奇地看着这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相形之下,它反而是最正常的。
为了避人耳目,委蛇做了小小的伪装,藏匿了一只头,紫色披风和朱冠也都去掉,咋眼一看,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蟒蛇。
凫风初蕾也换了便装,戴着大大的帽子,颜华草令她成了阳城随处可见的本地女子。
卖糖葫芦的小贩大叫:“新鲜热辣,刚刚出锅的糖葫芦……”
蛇头一扫,一串糖葫芦不见了,小贩以为掉在了地上,低头一看,地上空空如也,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错觉,又拿起一串:“刚刚出锅咧……”
委蛇津津有味地啃了一口糖葫芦,又吐出来:“哇,好难吃,简直不如肥蚊子和苍蝇鲜美……”
凫风初蕾被逗得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鸟叫,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即让开一条道来。
凫风初蕾急忙隐在人群里,只见一骑黑马踢踏而来,黑马上空,五彩鸾凤发出悠扬婉转的啼叫。
马背上之人,正是大费。
这厮,果然没被炸死。
凫风初蕾注意到,鸾凤的一只翅膀被烧焦了一大半,已经无法乘坐了,可能这也是大费选择骑黑马的原因。
一身紫色官袍令大费更显年轻英俊,面对围观,他满脸笑容,十分有亲和力,于阳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显得卓尔不凡。
“快看,大费将军来了,大费将军三战灭三国,瞧,鸾凤的翅膀都被烧焦了,这可是战功的证明啊……”
“大费将军这是要去西郊监制九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