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风初蕾的脚步已经远去。
云阳的声音也被远远抛在后面。
半山腰。
周山的风景从未改变。
只是近乡情怯。
老远看到那颗金色三桑,反而怯怯地不敢上前。
她停下脚步,仿佛时光凝固,一切照旧——回到了当年自己第一次迷路的时候。
那时候,还有委蛇。
现在,身边换了一头不会讲话的大熊猫。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唯一的真正的朋友早就没了——如果还能回到过去,她宁愿从未在这里迷路,从未遇到一个人。
只希望委蛇还能活着。
可是,那老伙计,永远无法复活了。
而自己,也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直到夕阳在天边缩小成一个血红的圆点,她一咬牙,疾步就往半山腰跑去。
金色三桑的正中,一座坟茔。
不过几年时光,坟茔上已经满是青草,还有一朵无名的野花在坟茔顶上迎风摇曳。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大熊猫好奇看着那朵黄色的小花,也慢慢跟了过去。
厚厚的金色叶子铺满地上,巨大的坟茔一如过去,将岁月掩埋,时光凝固,一切的恩怨情仇却恍如昨日,十分清晰。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沿着指甲的地方逆生,连指甲也不见了。这是一个秘密,很少有人知道,因为,她很少露出左手。
当年徒手挖掘坟墓掩埋百里行暮,她不停地挖,不停地掘,就算十指鲜血淋漓,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这左手的无名指指甲连同指头都差点掉在这里的泥土中,多年过去,成为永久的疤痕,再也没有痊愈的一天。
无名指,早就坏死了。
不知怎地,那早已死去的手指,竟然隐隐地疼痛,仿佛所有的鲜血,一瞬间便复活了。
她忽然扑上去,不由分说,便发疯一般发掘那坟茔。
如埋葬他一样,挖掘时,也是徒手。
高大坟茔,早已被泥土和植物彻底凝固,纵然是用锄头铁器也不见得能一下撬开,更何况是徒手。
可是,凫风初蕾还是不屈不挠,一双手拼命地扒拉青草树苗,挖掘泥土,很快,坟茔周围便被扒拉出一个小小的泥坑。
大熊猫躺在一边,担忧地看着主人,然后,眼一花,看到一朵小黄花随着泥土被砸在自己身上。
它急忙退开一点,反手捏住了小黄花,放在眼前看了看。
脱离了泥土的小花,很快枯萎。
从夕阳西下,到月色初升。
凫风初蕾颓然看着那一堆越来越高的新鲜泥土以及鲜血淋漓的双手,浑身失去了力气。
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战无不胜的女王,且拥有百里行暮几十万年的元气——徒手一指,便能拥有十倍百倍的力气。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废人,虽然服用了无数的灵丹妙药,但是,仅仅是勉强维持了一条性命,力气甚至并不比常人大多少,要徒手挖开一座坚硬的坟茔谈何容易?
大熊猫低吼一声,似在询问要不要帮忙。
可是,凫风初蕾摇摇头,只精疲力尽躺在坟前。
无论多么辛苦,她必须亲自掘开这座坟墓看一看。
当年离开周山的时候,她便有这样的打算,此后几年,尤其是九黎之行后,这个念头就不断在心里加深。尤其到了九黎河之战后,这念头就越是强烈,到了非要不可的地步。
身为鱼凫王,以前总有各种俗事缠身,也走不开。
可现在,大把大把的时间,不解开这个谜底怎么行呢?
如果一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这漫长的后半生,就算是活着,又怎么能甘心呢?
她只休息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坐起来。
可是,鲜血淋漓的指头恍如即将消散的余勇,根本没有能力掘开这座坚固的坟茔。
她却毫不退缩,还是慢慢伸出手。
夜风吹来云阳充满夸张的叹息声:“喂,小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挖掘死人的坟墓,在人类看来可是大不敬的行为啊……”
她头也不抬:“真的是死人吗?”
云阳不做声了。
不一会儿,云阳又说话了:“不行啊,小姑娘,你这样只会令你的双手受伤,要不,我帮你一把?”
“不用。”
“或者叫你身边那头蠢熊帮你也行啊。我观那蠢熊,绝对力大无穷,只要它出手,绝对三两下便能翻掘整座坟茔,甚至把周山整个翻一遍也不是难事,你何必自己动手呢?你又何必白费功夫呢?”
她不理不睬,只咬紧牙关站起来,又蹲下去,疯狂地开始发掘坟墓。
“喂,蠢熊,你就这么看着吗?快去帮帮你家主人……”
大熊猫一直在旁边徘徊,可是,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终究是不敢动手。
“唉,你这倔强的小姑娘,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了……”
云阳唉声叹气,几万年的古老枝条在半空中随风晃荡,好几次,仿佛要越过半山腰,跑到这三桑树下似的。
第552章 共工坟墓2
大熊猫只是不安地看着主人,只见主人仿佛忽然多了一股元气似的,拼命挖掘,很快,一大堆泥土便被翻出来。
和着泥土一起的,是淋漓的鲜血。
好像那泥土竟然全被鲜血染红了似的。
那是她十指上的鲜血。
大熊猫不安地再次低叫一声。
云阳尖锐的声音再次随风传来:“唉,愚蠢的人类……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有这头笨熊你不使唤,你是不是被这头蠢熊拉低了智商?”
……
从月上梢头,到夕阳西下。
又是一个三天三夜过去,一座高大的坟茔,终于慢慢地快要见底了。
彼时,凫风初蕾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可是,她却十分麻木,根本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了。
当初埋葬一个人,花了三天三夜。
没想到,要挖掘他的坟墓,也需要三天三夜。
夕阳,将三桑的叶子变幻成一种迷离的彩色,就像一道万花筒,直直地照射进坟茔的底端。
凫风初蕾却微微闭着眼睛,眼皮仿佛也麻木了,再也没有睁开的力气。
她不敢睁眼。
她不敢看到血粼粼的事实。
可是,无论闭眼多久,你必须睁开。
很久很久,她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只看得一眼,立即又闭上了。
坟茔里,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能再次睁开眼睛。
千真万确是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没有白骨,一根也没有。
甚至没有任何腐烂的衣物碎片。
这里,没有任何死人的痕迹。
这是一座空坟。
就好像从来没有任何人曾经躺在这里。
就好像当初自己亲手所埋葬的,只是一抹空气。
她惨笑一声,是的,当初,自己埋葬的真的是一抹空气。
自己埋葬的,只是一段可怕的欺骗!!!
愚蠢的凫风初蕾。
你这个蠢货。
她眼睁睁地看着夕阳变成月亮。
手上淋漓的鲜血早已干涸,她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只是浑身无力,腿一软,便倒坐在了地上。
月色,罩着她惨白的脸,冷冷的,幽幽的,就像这周山之巅的一个幽灵。
多么讽刺。
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偏偏转眼,看到一个粼粼的绿色,仿佛是飞过的萤火虫。
萤火虫过去的地方,一片蓝色。
那是精灵般的蓝色丝草,在微风中,在月色下,就像一群跳舞的精灵,甚至还有丝弦管竹一般悠扬的乐声。
她本能地伸手,折下一根蓝丝草,随手一绕,便成为了一个精美至极的蓝色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