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罪的半神人。
纵然是老鱼凫王,也曾经想要迎娶年轻美貌的妃子,若非当时年幼的自己仗着不懂事哭闹不休,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还真不好说。
若是那美貌的年轻女子进了门,再生了孩子,父王的宠爱还会始终如一?
那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因为没有发生,所以不容假设。
其实,父母之情,某种意义上也类同于男女之情。
一个人的爱和情感,总共就只有那么多。
一个子女时很充沛,两个甚至多个子女一分配,立即就稀薄甚至不会均匀了。
要不然,古往今来,怎会有那么多抱怨父母不公的子女?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你可知道,手心的肉往往比手背厚那么多?
思前想后,凫风初蕾觉得这事儿不靠谱——留后代容易,可要是留下后代,任其遭受磨难成长,那就不是她的本意了。
所以,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
杜宇一直盯着她。
她解释:“你也知道我父王的性子。他这个人,无论是以前的高阳帝还是现在的鱼凫王,都十分看重血脉。如果从我之后,这王位再也无法传下去了,他九泉之下一定会非常失望,我担心自己死后,无颜面对他……”
颛顼大帝,乃男尊女卑的鼻祖。
所谓男尊女卑的核心,便是男人开始主宰自己的血脉。
可能也是因为报应或者惩罚,诸神让颛顼大帝自己的四个儿子全部成为白痴,幽灵小鬼,根本不足以传后。
所幸他炸死逃到鱼凫国,才有了一个正常的女儿,一个传人。
可要是这传人也绝后了,那他九泉之下,估计得气得活过来。
“我本该不让父王失望,可是,我又觉得这事儿不靠谱。所以……”
杜宇微微闭了闭眼。
原来,少主是要让自己帮这样的忙。
也不知怎地,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把斧头,一下一下敲击在心口,五脏六腑都快要破碎了似的。
可是,四周安静了,少主不讲话了,很显然,她觉得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他慢慢开口,声音十分干涩:“少主……”
她微微一笑:“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不合适。因为我不清楚自己到底能活多久。能熬过一年多还好,可是,若是……”
她不说下去了,他却听得明明白白。
少主担心的是中途死亡,若是孩子尚未生下来自己就死了,那就是一尸两命。再说,就算孩子平安生下来了,可从小失去母亲,让一个男人独自抚养好像也不对劲。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件很自私的坏事。
“少主……”
她眉宇之间十分释然,对这件事情早就已经彻底放弃了。
“我早就想通了,其实,四面神一族有没有绝种都无关紧要。从古到今,据说地球已经有几十亿年的寿命了,但是,很少有人寿与天齐,纵然是那些第一流的正神都陆续死去,至于我们这些凡俗之人,有没有留下后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最关键的是,别危害了别人,也别危害了孩子。
只是,有一句话她一直藏在心底没有说出来——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死——在没有复仇的能力的时候,就这么死了。
我也不愿意让我的孩子替我报仇——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那是对下一代最大的压迫和不公平。
可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又岂肯甘心?
不,我不甘心。
甚至那个白色的人影,那个无情的叫嚣:凫风初蕾,你别装蒜了,你为了活命一再这样做戏真的好吗?你装作认错人的样子,不就是希望我饶你一命吗?
当你美貌如花的时候,做戏也是真的;
可当你残花败柳的时候,真的也是做戏。
假作真时真亦假。
人心莫测原来如此。
这世界上哪里还有真正可以信任之人?
她不敢让自己的孩子去冒险——舜帝能一次次逃脱后妈的毒手,那是因为他福大命大。其他的孩子有没有这个运气不好说,但是,苦日子总是难免的。
她只是淡淡地:“好了,杜宇,你下去吧。”
杜宇还是站在原地,半晌,轻轻道:“少主,我尚未婚配!”
她和颜悦色:“是啊,你年纪其实也不小了。你还记得褒斜军营里的梁利吧?她热情爽朗,是个不错的女子,她一直喜欢你,等你登基之后,就立她为王后吧……”
他还是沉默,半晌,又道:“我从来不喜欢梁利。我也从未想过要娶她为妻。”
她淡淡地:“这些年四处征战,也耽误你了。以后,你也考虑一下自己的家庭吧。”
“我的祖父父母皆早已去世,我无需考虑什么家庭问题,再说,杜氏家族还有别的族人,多的是人可以延续种族。”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但是,她觉得这话题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窗外,月色已经逐渐黯淡。
夜,已经深了。
她的声音也显出了倦意,“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杜宇,你下去歇着吧。对了,明天起,你不用再每天早晚来看我了,以后,你的事情更多更忙了,不必再有不必要的奔波……”
杜宇住在王殿之外,却每个早晨,黄昏都必来探望她一次。
无论多忙,无论多累,风雨无阻。
有时候,他会送来一些药物,有时候,会送来一些瓜果,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站在门口,远远近近地看她一眼,然后才离去。
如此奔波很辛苦就不说了,更主要的是,她觉得没必要。
她已经越来越不想见到外人。
尤其是在察觉精力和元气迅速衰竭的时候,她更加不愿意见外人了。
不止杜宇,甚至那些文武大臣,侍女等等,她都能避则避。
纵然偶尔外出散步,也只是带着大熊猫。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虽然不吓人了,但是,也只是云阳费了大力气才勉强延缓了一下而已。
等最后的一点元气散尽,或者毒性发作的时候,自己可能变得更加恐怖,狰狞。
就像在有熊山林时那样,就像有熊女那样,也许变得满头毒蛇或者比这个更加可怕都有可能。
她不愿让杜宇以及任何金沙王城的人目睹这一刻。
所以,在清清楚楚地交代完王位的事情之后,她甚至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远远离开这里。
最好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比如湔山,比如小鱼洞。
最好,无声无息地离去,也不要再打扰任何人。
所以,她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重复道:“杜宇,明天起你就不要再来看我了!”
这不是谈天说地,这是命令。
是上一代鱼凫王对下一代鱼凫王的命令。
杜宇也不回答,还是默然站在原地。
凫风初蕾有点意外,难道杜宇这么快就不听自己的命令了?
尚未登基已经不将自己放在眼底了?
可是,他的神情分明又不像。
这忠心耿耿的老伙计,从有熊山林追到九黎广场,又从九黎广场追到湔山小鱼洞,以至于凫风初蕾总是很难相信他会不服从自己的命令。
可是,也没有精神再去追究原因,她只默默闭着眼睛,很快就陷入了假寐之中。
一旦睡着,便很难醒来。
她整个人是麻木的。
一如此刻站在她身边的杜宇所感受到的那种冰冷的麻木——自从褒斜封印之后,他就很清楚,少主的身体是彻底垮了。
她已经时日无多。
可是,比起有熊山林时那种僵尸般的死亡,他总是心存幻想和侥幸——那么恶劣的环境少主都挺过去了,没道理现在反而会死吧?
不不不,少主不会死,绝对不会死。
这信念一直支持着胆战心惊的内心。
以至于他不敢轻易问出口——少主,到底是谁害了你?到底是谁把你害成了这样?
但凡知道你的敌人是谁,无论上天入地,我必杀他替你报仇。
可是,少主不说,他便不敢问。
他只是多次在黑夜捏紧拳头,痛恨入骨——无论是谁,自己迟早杀了他!
一定杀了他!
一觉醒来,窗外的月色已经彻底消失。
凫风初蕾缓缓坐起身,搭在膝盖上的外衣悄然滑落地上。
那是杜宇的外衣。
对面黑色的影子更加清晰,他分明一直就站在那里。
她微微意外:“杜宇,你不去休息吗?”
他忽然语无伦次,“少主,我家是鱼凫国土著,世代居住在岷山上,祖上三代都是老鱼凫王的侍卫长,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进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