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行暮觉得这小子不该叫小狼王,他简直就是一头野狼王,目中都是一股阴冷的杀气。
他伤痕累累,可是,都没有伤在要害,不过,那疼痛也是够要命的,可他站得笔直,狼牙棒也握得笔直,仿佛随时可以挥舞着击碎敌人的头颅。
就连他看他的眼神也和别人不同——不是畏惧,反而是妒忌!
真有趣!
这小子竟然在妒忌自己!
小狼王又看了凫风初蕾一眼。
她又恢复了凄清的神态,人畜无害,就好像刚刚在涂山之巅,一次次的绝技从未出手过一般。
他并不知道,她的幻变,是无法自行控制的,身不由己,时灵时不灵。
他只以为她在装蒜。
就像她在容貌上一直欺骗了自己。
而且,他每看她一眼,便觉得惊艳一分。
于呼吸之间,就更是压抑和痛恨。
“我一直以为百里行暮是一句咒语,没想到,是这样!”
每每她到了危及时刻,就拿出那个小瓶子,大叫一声“百里行暮”——
百里行暮,竟然是一个人。
而且,是这样一个人。
绝望之情,就更深更浓了。
陷入了一种深不可测的无力感之中。
是一种你原本极其优越,自认天之骄子,无可匹敌,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另一个人什么都在你之上,你拍马都赶不上人家。
又因为欠了人家一次救命之恩,所以,连讨厌都没法表露得很明显。
小狼王却转向百里行暮:“你既然有这般本领,为何不把大禹王当场干掉,自己登上万王之王的宝座?”
这是他一直百思不解的地方——力有不逮也就罢了,可是,明明功夫盖世,足以将敌人踩在脚下,却转身离去,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百里行暮反问:“你很想做万王之王?”
小狼王不假思索:“想!想得出奇!如果我能登上万王之王宝座,我宁愿付出一切代价!”
“一切代价?”
“对!哪怕登上这宝座不久后就死去!至少,我曾经站在人生之巅,而不是现在这样成为败军之将,任人嘲笑!而且,我敢保证,但凡来参加万国大会的首领,没有一个不如是想!”
万王之王,天下景仰。
所有人,都在向往最高处的皇冠。
小狼王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之情:“白狼国小国寡民,以前全靠游猎逐水草而居,或者在边境打打秋风,掠夺点粮草奴隶。所谓的小狼王,无非只是小国寡民的一个小头目而已。现在我才知道,真正的王者,应该是大禹王这样!”
他强调:“你本该杀了大禹王!那样,你现在就是万王之王了!”
百里行暮淡淡地:“我曾经做了十几万年共工,那时候,我还年轻,也和你同样的想法,很羡慕宝座上的王者,觉得那才是一个人的终极目标。为此,炎帝屡次告诫我,说做王者根本没什么意思,当时,我坚决不信,总觉得没尝试过,怎会知道是不是真的无趣?黄帝和蚩尤等人厮杀时,我只是配角。再后来,他们都死了,终于轮到我坐天下,我的势力已经大大强过颛顼,便开始和他争夺中央天帝的宝座,为此,厮杀了几万年……”
他不愿意提起不周山之战,只叹道:“直到我自己做了一万年柏灌王,才发现,做王者真的没什么意思。”
他一笑:“彼时,华夏九州还在战争的泥淖里没有复兴,而古蜀国疆域则达到亿万平方公里,占据了整个世界的一大半。可是,就算做了这样大国的王者,也没觉得有多么快活。”
小狼王一怔,忽然更是沮丧。
有人不做王者,那是因为他腻烦了。
自己想做王者,却难如登天。
他死死盯着百里行暮,半晌,长嘘一口气:“只有看过的风景才有资格说不美!当过王者,才有资格说没意思!这一切,我都还不曾拥有,所以,我还有理想……”
“你的理想是什么?”
“当然是取代大禹王,成为万王之王!”
百里行暮笑着摇摇头:“少年,你这不叫理想!”
小狼王奇道:“不是理想是什么?”
“难道你以为一统天下,万人之上,美女如云便是理想?或者将这些换一个说法,拥有了王图霸业和爱情就叫理想了?”
小狼王反问:“这都不叫理想,这叫什么?”
“这些都是欲望而已。跟理想相距甚远!”
小狼王大不服气:“那你倒说说,真正的理想是什么?”
第99章 煮开鲜花3
他抬起头,看了看遥远的天空:“真正的理想,是炎帝那样,穷极一生,寻寻觅觅,企图建立一个让万民永远健康长寿、物质富足、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生活的大同世界……曾经在好几万年的岁月里,他其实已经慢慢做到了,要不是后来发生的几次大战,这一切,几乎就实现了……只可惜,黄帝也罢、蚩尤也罢、甚至于我自己,都因为自己的欲望,彻底毁掉了这一切……我们,都是没有理想的一代!甚至,是人类的罪人!”
小狼王不以为然,可是,他无法反驳,他只是死死盯着百里行暮,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史前怪物——
乱世纷纭,小国林立,每一个人都想称王称霸,战争的快乐便在于占有敌人的财富,玩弄敌人的妻女,而面前这个人,却说:这不是理想,这只是卑鄙的欲望……
他不同意,但是,他口干舌燥,无力反驳。
又看凫风初蕾,只见她手上的芦苇花已经一大把了,可是,一只手还在茫无目的地乱拔,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因没了颜华草的遮掩,就像一朵孤零零的花静坐在阳光之下暴晒,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竟生怕她会随着阳光而慢慢枯萎。
偶尔抬起头,看看远方,偶尔,又看看百里行暮,她其实一直在认真听百里行暮说话,只是,每当偶尔接触到百里行暮的目光时,她便匆匆移开,神情也慌慌张张的,与其说是不安,不若说是别扭……
而且,居然脸红!
她别扭时的样子也很特别,长睫毛煽动,就像是飞累了的蝴蝶,悄悄地歇一歇,立即又振作起来。
小狼王观察了很久。
就算是瞎子,也明白其中的深意了,这个凫风初蕾,难怪她每每遇险,总是毫不犹豫叫出“百里行暮”。
因为,她会在这个人面前脸红。
本来,他还以为,以她这样的凶悍,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是脸红。
尤其,百里行暮沉默时,便也总凝视着她。
那种目光,那种目光——
小狼王无法形容,他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竟然可以这样看着一个女人,仿佛这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焦点,其余,什么都是虚空。
忽然更加沮丧,比无法成为万王之王更加绝望和恼恨。
妒恨之情,油然而生。
他指着凫风初蕾的鼻子:“你这人不诚实!我拿你当朋友,你却一直骗我,同行那么久,连真面目都不肯露出!”
委蛇不以为然:“得了吧,小子,你才是深藏不露,旧部都云集阳城了,你居然还告诉我们一直找不到。故意做出一副又怂又蠢的样子。”
小狼王冷冷的:“那是因为我不想连累你们去白白送死!”
“切!你已经连累我们许多次了!”
“谁叫你们这些中原人特别狡猾?”
“不好意思,我们可是西南人。”
“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委蛇笑道:“万国大会都散了,我们也各走各的吧。”
“各走各的?你们不去天穆之野了?”
“现在没打算。”
他再次指着凫风初蕾的鼻子:“我要听你说,不听这头怪蛇说!”
百里行暮但见这小子举止十分粗野自大,便淡淡地:“男人只可对敌人粗暴,不能对女性和朋友蛮横。”
小狼王指着凫风初蕾鼻子的手,不由得放下来,好像这时候才彻底明白:他是共工!女娲直系的共工!在他的世界里,女性曾经是至高无上的王者。
若是别的男人,他就算不一棒打过去,至少也得出言讥讽几句,可是,这是共工。
这是上古大神。
他才从他手下逃得性命,所以,一句话也不能说。
也不敢说。
小狼王提了狼牙棒,转身就走。但见凫风初蕾还是乱拔着芦苇花,连头都没抬过,也许,根本就没发现他已经走了。
他忍无可忍:“喂,凫风初蕾,我走了……”
委蛇笑道:“你小子早就该走了。快快回你的白狼国去。”
“喂,凫风初蕾,我跟你告别呢……”
凫风初蕾抬起头,却是看着远方。
有人大步走来,老远就笑眯眯的:“好巧,你们都在……”
居然是涂山侯人。
小狼王面色变了,狼牙棒一横,涂山侯人却立即摆手:“稍安勿躁,小狼王阁下,稍安勿躁,我可不是你的敌人……”
他肩头的箭簇已经被拔掉,包裹了伤药,行动也还算自如。
他手里拿着一个玉圭,径直走向百里行暮和凫风初蕾:“小子代表大禹王向各位赔罪……”
百里行暮看了一眼玄圭,笑起来:“是大禹王让你这么做的?”
他点点头,毕恭毕敬:“若无大禹王吩咐,小子岂敢僭越?”
“姒禹这小子,还不算无药可救。”
涂山侯人又看着凫风初蕾:“大禹王知道你的身份后,颇为后悔,但是又不好意思当面和你道歉,是以让小子代为周旋,还请鱼凫王谅解。”
凫风初蕾凝视他,轻轻的:“涂山侯人,我还一直没有向你道谢。”
明知不可而为之,于千万人中,他能挺身而出,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