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挥着挂在肩头的抹布,眼看着在茶楼里娇生惯养要人顺着的谢尽欢,第一个坐上了马夫的位置,头上斗笠压低了点儿,蓑衣也没披好,就这么扬起鞭子驾马车。
秦鹿坐在靠着马车门的地方,雨并未停,马车走快了点儿,就有如雾一般的小雨顺着车帘缝吹到她的脸上,挺凉爽的。
天音睡过去了,梁妄则歪靠在马车内看书,秦鹿瞥了他好几眼,一直默不作声,才出卓城没多久,梁妄便叹了口气,换了本书继续看,说:“你老看本王作甚?本王脸上长花儿了吗?”
“主人英俊不凡,如天人之姿,貌若谪仙,好看,好看。”秦鹿拍了马屁,梁妄嘴角抑不住微微勾起了点儿,秦鹿见他心情好了,于是略微凑近了些。
她单手撑在了车窗边,微微耸肩朝梁妄过去,一双杏眼含着几分笑意,直到梁妄拿起放在一旁的羽扇扇了扇风,秦鹿才停止靠近,瞳孔里倒映着梁妄的脸,问了句:“王爷,我能求您个事儿吗?”
梁妄微微眯起双眼,莹白如雪的睫毛卷翘,漆漆黑的眼还盯着书本,不动声色道:“说说看。”
“我寂寞。”秦鹿认真道,梁妄眉尾略微挑起,静默了许久,状似不明白地‘嗯?’了一声。
“我能养只宠物吗?”秦鹿这一问,带着点儿小心翼翼在里头。
梁妄轻轻眨了眨眼,秦鹿说:“我方才在茶楼内听闫先生唱书,说的是一段忠犬护主的故事,我又想起来幼时自己也养了条狗叫大黄,心里有些难受。”
梁妄嗤地一声,都过去近百年了,还难受?
他不戳穿秦鹿的谎言,只问:“你想养狗?”
“我想养猫。”秦鹿抿嘴。
梁妄听见她这话,本放在书上的眼不禁抬头朝对方看去,秦鹿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眼底的意思却不难看穿。
她从来都不招猫喜欢,即便是原先梁妄养着的那只,秦鹿也是碰都碰不了一下的,靠近就要被挠,每次一人一猫见面就剑拔弩张的,好似两个都能炸毛,所以梁妄知道,秦鹿不喜欢猫,别说是养,就是路边上见到一只快死了的,也引不起她的半分同情心。
不过梁妄喜欢这类。
虽说说出来有些羞,但梁妄喜欢毛茸茸的,软软的小东西,当初在路边上捡到那只小猫时,那猫浑身还脏兮兮的,它不肯缩在秦鹿的怀里,于是被梁妄亲自抱着,弄脏了一身蓝袍他也没所谓,再后来,那猫就时常窝在了梁妄的膝上,天音都被冷落许多,放养似的与孔雀为伴。
秦鹿这哪儿是想养猫呢,不过是在一点一点,瓦解他这十年来坚持的不管闲事的习惯罢了。
人生无娱乐,便无乐趣,梁妄自知自己恐怕要守住无尽的岁月,早早就不把趣味放在生活中的第一位了,秦鹿却不是个甘于平凡的性子。
他挥了挥扇子,秦鹿殷勤地接过帮他扇风,细碎的银发扫过梁妄的眉梢,马车内的片刻寂静,换来了他一句:“再说吧。”
秦鹿微微抬眉,心中得意,没有立刻拒绝,便能被她磨到答应。
刚下过一场大雨,路面还是湿漉泥泞的,现下雨小了,马车走过留下的印记也无法被冲刷干净,谢尽欢倒是不必刻意去追胡殷儿,就凭着车轱辘印都能找到对方。
前往徐镇没那么快就能到,原先途中还得歇息一夜的,不过胡殷儿显然焦急,连夜赶路,倒是在第二日的傍晚时分赶到了徐镇的附近,未到徐镇,只有三两个村民落户的山川周围,还有些供人临时歇脚点茶棚,久未经人打理,漏了好几处。
胡殷儿就在这儿下了车,这里离徐镇大约有三十里路,她说她亲人就埋在了山上的某处,多年没去过,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路了,估计得耽搁许久,便让他们要么留在原地等着,要么就去徐镇等着。
那几个人跟着胡殷儿过来的人,都是受嬷嬷吩咐过要将她保护好的,这毕竟是万色楼的摇钱树,千两银子才能求得一面的花魁,就这么在深山野林中走失了,或遇险了,他们可承担不起。
胡殷儿拗不过这几个人,便说孤男寡女的去深山里不合适,于是叫了个婢女陪着,又让万色楼找来的个木讷的打手跟着,其余人便暂且去徐镇等她的消息了。
胡殷儿入山时,雨已经停了,只是路上还一片潮湿,多处水洼,映着暗黑的天空。
连夜奔波了一路,众人都累了,见胡殷儿入深林中没影儿了,才敢说对方的坏话。
“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还真会使唤人,一夜未歇,可把老子累死了。”驾马车的人往茶棚边的木头桩子上一坐,大暑未去的天儿里,闷了一头的汗。
旁边还有人说:“可不就是,这么热的天,将自己裹成那般模样,身上香气浓得冲鼻子,还真想叫我们看一眼就得给钱,也不看自己什么身份,顶穿了天也是娼女,摆什么谱啊。”
几个男人话里泛酸,倒是有个人发出疑惑:“她去祭拜亲人,怎么也不带香烛纸钱?”
“谁知道呢。”
不远处一辆马车慢慢驶来,然后停在了众人跟前,几个万色楼的大汉朝那马车瞧去,只瞧见穿蓑衣的男人跳下了马车,掀开车帘从里头请出了个人。
女子长得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墨绿色的长裙裹在身上玲珑有致,不过等她下了马车,又去扶车里的另一个人,几个大汉才知道,这姑娘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下人,着实可惜了。
梁妄出了马车,一时半会儿没下来,就站在车头上眯起双眼朝深山里瞧去,一头银发险些被这略微肆意的风给吹散了,红绳飘摇,梁妄将金丝笼丢给了秦鹿,然后自己从袖中拿出了一张黄符来。
黄符刚遇风便燃着了,灰黑色的符灰顺着风吹向四方,很快就消失不见,他拍了拍手,跳下了马车,摇头说了句:“藏得还真深。”
几个万色楼的大汉瞧这稀奇古怪的做法,还有这男人非同一般的相貌,面面相觑了会儿,那三个人旁若无人,压根儿就没打算理会他们,只将马车拴在了路边,也不怕人来偷,顺着一旁的小路往山里走。
“喂!你们入山干什么呢?”其中一个男人突然想起来胡殷儿不久前才进去过,于是吼了一声。
“捉鬼,有没有兴趣一起啊?”秦鹿双手环胸,回头突然对那几个男人笑了笑,那几个男人顿时觉得古怪,傍晚里刮过的风都带着一股冷飕飕的凉意,于是几人耸肩,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先去徐镇等着了。
深山野林的,说不定真的有鬼,这几户偏僻的人家也无炊烟灯火,当真叫人害怕。
入了深林,谢尽欢便从怀里拿出了好几张黄符,两手抓满,还有一张塞进嘴里,秦鹿走在前头打头阵,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一根长棍子,把小路两边的杂草打断,回头瞧见谢尽欢鼓着嘴,她问了句:“你吃什么呢?”
谢尽欢口齿不清道:“护命符啊,不是捉鬼吗?”
秦鹿一怔,单手叉腰,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梁妄则走几步丢一枚铜钱,还有一些被他用力掷到树干上,入木三分。
谢尽欢将嘴里沾满口水的黄符拿出来,舔了舔嘴角问:“难道不是?”
“桃花婆是鬼吗?”秦鹿挑眉。
谢尽欢眨了眨眼:“我……我也不知道啊,还请秦姑奶奶告知。”
秦鹿一怔,视线投向了梁妄,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桃花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也从未听说过。
梁妄手中还抓着一把铜钱,见这两人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微微皱眉,嘁了一声,说了句:“你们两个废物跟过来有何用?”
谢尽欢:“跟着道仙学习学习。”
秦鹿:“保……保护你啊。”
果然,被白眼了。
第17章 桃花人面:十六
梁妄手中的铜钱扔完了,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继续扔,几人顺着小路走了不过一刻钟便到尽头了。杂草丛生,因为一场大雨的原因,树林里满是潮湿的泥土气味与草木的清新融合在一起,混成了些许土腥的木香。
秦鹿以手上长棍子压草,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她觉得这林子有些古怪,到不是因为天将黑,逐渐看不见,而是阴气沉沉的,似是当真有鬼的样子。
梁妄边走边说:“坟为穴,身怀玉,三指入土为引,便可入别有洞天境。这山上荒坟有许多,若光是靠我来找,恐怕要找许久,林子这么大,人走进来就不见踪影了,还好你给那胡殷儿的脂粉里头撒了化尸水,不至于一丝都搜寻不到。”
徐镇外的这处林子何止是大,绵延的山丘一个高过一个,一直到徐镇跟前,三十里山路弯弯绕绕,因为是野林子显少有人往深处走,如若是清晨过来,起了浓雾,一不留神身边的同伴都能走丢了。
秦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野林子树木长得很高,傍晚时分他们进林子之前,就几乎察觉不到几丝光亮了,现在的天空成了一片深蓝,隐约能看见半透的弯月,如钩一般。
她道:“王爷,天黑了。”
梁妄轻轻嗯了一声,才走没一会儿,脚下突然停顿,他微微皱眉,视线落在林子里的某处,那里起了薄薄的雾气,按理来说大雨之后林子里没这么快起雾,多为次日早晨的,薄雾还带着几丝阴凉,顺着风轻飘飘地靠近这处三人。
等薄雾将三人围绕住了之后,梁妄才抬袖遮住了口鼻。
谢尽欢见状也捂着口鼻,以为这雾蹊跷,秦鹿却白了他一眼道:“雾就是雾,只是风里有新鲜血液的味道,当是才死了人,王爷不喜闻这些,你快走上前去看看。”
谢尽欢虽然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实际上胆子也小,若非是沾上了道术,恐怕这个时候腿都抖得走不动路了,他想了想,还是将那沾了口水的保命符重新塞回了嘴里,恶心了秦鹿一把,然后朝前走去。
人过去了没一会儿,便传来了一声道:“道仙!秦姑奶奶!快来看,这里有死人!”
秦鹿皱眉,提着金笼就朝那边奔去,三两步到了谢尽欢跟前了,果然瞧见地上有个死人,尸体是趴着的,腰身纤瘦,从穿着打扮上来看,不过是个未到十五的少女,背后染了一大片鲜血。
她蹲下去检查了一番,手指在后背摸了会儿,收回了手在谢尽欢身上擦干净了血迹道:“是被捅死的,共五刀,分别于脊椎三处,腰侧两处,无一立刻致命伤,杀人的不在行,但心狠。”
秦鹿说罢,梁妄便到了,见她还蹲在地上,于是伸腿轻轻踢了踢她的胯部道:“去看看前面那个人又是怎么死的。”
谢尽欢震惊,嘴角露出一截黄符,口齿不清道:“还有一个?!”
秦鹿起身,朝前走了大约几十步,果然又看见了一具尸体,这尸体死得就比较古怪了,身上没有明显伤痕,缩在了一棵老树的根下,被野草遮挡着,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还是梁妄的鼻子灵些,能闻到这处有多少死气。
等秦鹿检查了一番后,谢尽欢忙问:“如何?”
秦鹿回头朝梁妄看了一眼,对方还在用袖子遮挡口鼻,只露出一双精明的丹凤眼,细秀的眉心皱着,等秦鹿回复。
“血里中毒,好似是地鬼所为。”秦鹿说。
谢尽欢不自觉地往梁妄身侧走近了一步,地鬼他知道,实则也并非是鬼,只是几乎显少露出地面,所以才有地鬼如此称呼,大多为山上的一些植物成精了。
有地仙,好比人参,需铜钱布阵,红线栓头,才能防止它跑了,只是地仙人参食之可救命,是好物,地鬼责含毒,捉之同样不易,食之可死。
“何毒?”梁妄问。
“黄药子。”秦鹿说罢,又道:“这两人的衣服我认得,都是万色楼里的,这小丫头应当是跟在胡殷儿身后的婢女,男的嘛,身材魁梧,恐怕是请来保护胡殷儿的。”
“这两人都遇险了,那胡殷儿岂不是更加危险?”谢尽欢才说完,秦鹿便摇头:“不,恰好相反,若胡殷儿真的遇难,这里应当就是三具尸体了,她来见桃花婆,不会毫无准备,带着两个随时可窥探自己身份的累赘跟着更不方便,所以说……”
秦鹿伸手指着死去的婢女方向:“那人身上的五处伤口,应当是胡殷儿捅的。”
视线再落在那男子身上,又说:“至于这个男人,怕是有人帮着胡殷儿了。”
“这雾起得古怪,似是要掩人耳目。”秦鹿说完,朝梁妄看了一眼,见梁妄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她顿时扬起了一抹明朗的笑,一旁谢尽欢见了,莫名从中看出了几分讨好的意味来,得梁妄赞许似的一垂眸,秦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低头了。
梁妄突然伸手从谢尽欢的身上拔了根头发,谢尽欢哎哟一声,也不敢造次,闭上嘴见梁妄将头发置于空中,轻风尚在,细不可查,一根发丝却能找到方向,那长长的发丝顺着风的流动如轻舞般朝某个方向而去,忽而从一端生出了火,整根头发烧光后,梁妄才道:“走吧,找到方向了。”
山间孤坟很多,难找入口,刚死了人的血腥味又将胡殷儿脸上的化尸水的味道给掩盖了,好在这一场欲盖弥彰的薄雾倒是给了个方向,雾从哪方吹来,哪方便有问题。
野林无路,满布荆棘,刮坏了谢尽欢的衣角,他扯过衣摆,于野草上留下一块碎布。
胡殷儿得了美女的面皮也没多久,记性不错,还记得那座坟是怎么走的,大约找到了方向后,她便知晓自己不能再被人跟着了,藏于怀中的刀锋利无比,要刺死一个毫无防备的小丫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那个大汉有些难解决,索性有地鬼帮她。
由地鬼指引,胡殷儿找到立了无字碑的坟墓后,便立刻跪在跟前,三根手指插入土中,慎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再睁眼时,便已经到了眼前这间小屋了。
小屋四面无窗无门,异常寒冷,圆形的地,尖尖的顶,就像是置身于坟包之中,阴寒的雾气遮蔽了四周,叫人什么也看不清。上一回胡殷儿来时,还能在墙上看见被冰封其中的人脸,死了几时的人,是否被人用过了,都详细记录着。
小屋中央一口池水,黄褐色粘稠地翻涌着,含着丝丝腥臭味儿,不过胡殷儿脸上的味道与之相比,也没好到哪儿去。
“婆婆,救我!”胡殷儿对着小屋喊了一声,她摘下头上的丝巾与面纱,露出了整张脸来。
那张貌美的脸上遍布尸斑,她涂脂抹粉想要掩盖去一些,却没想到这些尸斑越长越多,甚至在眼角周围还有些皮将要脱落,皱成一团,面颊刺痛到轻轻触碰都得咬牙切齿,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尸斑甚至有的已经开始浮肿,腐化。
桃花婆于小屋中心的池水中浮出,纤白如玉的手臂攀上了池边,长发几乎拖到了脚踝,遮住了整具身体,虽然胡殷儿喊她‘婆婆’,实则这却是个长相异常明艳动人的美人儿,比起没有被毁了容貌的胡殷儿都要艳丽七分,浑身软若无骨般摆动着腰肢走到了胡殷儿的跟前。
手指挑起胡殷儿的脸,垂直的发丝遮住了桃花婆的半张脸,她瞧见胡殷儿脸上的尸斑已经肿了好几处,手指稍微用力戳了一下,疼得胡殷儿双肩颤抖,那尸斑底下腐烂的肉上已经开始往外直冒臭水,红黑色的顺着胡殷儿的脸滴在了地上。
“是化尸水。”桃花婆开口,与之美貌不符的,却是她苍老的声音。
胡殷儿一怔,心中慌乱,连忙摇头:“婆婆,我从未用过什么化尸水,一直用的都是您给的尸油,您看,我都带来了。”
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小罐尸油,因为这几日脸烂了,用得过于频繁,原先可以用好几年的尸油,现下就剩下罐底的一点儿。
桃花婆拿起小罐凑到鼻下闻了闻,立刻察觉出里头不对劲的味道来,她朝胡殷儿看去一眼,双目猩红,似乎有些慌乱,见胡殷儿不解的眼神,又暗自镇定,她伸出五指掐着胡殷儿的脸,对胡殷儿道:“你这张脸,得在我这儿养半个时辰才能好!”
如切肤之痛,胡殷儿大气不敢出,任由桃花婆将已经与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的面皮撕了下去,那张人脸含着血肉,扯着半边发丝,几乎脱骨地蛮横地扯下。
胡殷儿双手捂着脸痛呼不已,整个人趴跪在地上无法抬头,桃花婆朝她的脸上吹口气,又将那张面皮随意地丢入了池中,面皮入水的那一瞬,周围的烟雾散去。胡殷儿讷讷地抬起头,看向那一张张各色面孔,大多年轻貌美,而她自己的脸,早已腐烂不堪,流着血水,眼珠突出,粘着筋肉,在她四下看去时左右转动。
少了半边发丝,胡殷儿头顶的青筋都在突突直跳,疼过了之后,她就可以重获美貌,所以她能忍。
桃花婆将那泡了化尸水的尸油丢去一边,又取了个罐子过来,她看向胡殷儿时,墙面上成百上千张脸都同时转向了胡殷儿的方向,那一双双眼睛睁开,黑洞洞却笔直地朝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