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琢斋不明白她今晚怎么有这么大的气性,他抱着被子站在她房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明若柳发过火,看到他这有些慌乱的模样,心里又涌出了一股愧疚。
“你把被子放你房里,先来吃饭吧。”她轻声说着,起身为顾琢斋盛饭。
小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奇怪,顾琢斋放好被子回到客厅,端起碗来闷头吃饭,不晓得自己应不应该说话。
明若柳颇是后悔刚才凶了他,可这个呆子死活弄不懂她的心思,她又气闷不已。
顾琢斋趁着夹菜的时候看她一眼,小心问道:“阿柳,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不应该问自己为什么生气吗?怎么还在问自己是不是在生气了?她生气的都这么明显了,他难道都还没看出来?!
“我没有。”明若柳面无表情地回答。
顾琢斋这时候还看不出她生气那就是个傻子了,可他真的不明白她是为什么生气。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夹了块肉放进明若柳碗里,当作是示好。明若柳讶异地瞧他一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个呆子。”她低低嗔了一句。
“我是呆。所以你哪里不高兴,不要自己生闷气,要同我直说。”顾琢斋放下心,笑着同她说。
明若柳也晓得自己刚才不分青红皂白,让他受了委屈。此时见他不但不生气,反而仍是温言软语,不由感到不好意思。
吃完饭,夜色已十分浓重。两人靠在客厅里的熏笼旁随意讲着话,外间寒冷刺骨,山风呼啸凛冽。而木头搭成的房子里温暖惬意,时不时传出数声低喁。
明若柳拉着顾琢斋的手,指尖轻轻勾勒出他掌心的纹路。
顾琢斋手指修长清瘦,指甲修得短而齐,手掌宽大平整,一看即知是个干精细活的手。他常年握笔,是以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都磨出了一层淡淡的茧。
明若柳仔细看着他掌心阡陌纵横的细纹,努力回想着曾经在前朝宫里看过的一本手相书。
顾琢斋手心的几条掌纹深刻而绵长,她记不得具体的含义,但也大概知道这样是好的。可他无名指下有一条掌纹就像被刀斩过一样,非常突兀的断掉了一截。
明若柳伸指点在那断掉的地方,又翻出自己的掌心,想看看自己的掌纹,可她身为妖灵,掌纹随着力量强弱变化,根本没个定数,是以完全瞧不出个所以然。
顾琢斋东奔西跑了一天,此时难免犯困。明若柳扯着他的手看了半天,他困得撑不住了,便轻轻抽回了手。
“阿柳,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他柔声劝着,打了个困倦至极的哈欠,只觉得一闭眼就能睡过去。
顾琢斋满脸倦容,明若柳也没有强拉着人不睡觉的道理。
顾琢斋起身走到她房门口,抱起椅子上放的那床被明若柳嫌弃的被子,向她送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明若柳只能点了点头。
顾琢斋一笑,将被子抱进房间,还顺便帮她铺好了床。明若柳倚在门口,看到他这副心无杂念、堪比柳下惠的正直模样,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以后有机会,她还是得找狐狸精烟绯再讨教几招勾引男人的本事。
山中空寂,唯有偶尔一两声鸟鸣划破沉静的夜。
顾琢斋这些日子心里记挂着画,每夜就是躺在了床上,也仍是满脑子都是画,翻来覆去得睡不着。不知道今天他是累得狠了,还是晓得纸笔都在明若柳那里,自己急也无用,竟然头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待他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他睡眠浅,在天宁巷时,他几乎每早都是被巷子里的嘈杂声响吵醒。这日他一觉睡到自然醒,便觉得神清气爽。
他打开房门,见到客厅的饭桌上放着有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心里霎时漫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父亲去世后,他与母亲搬到天宁巷相依为命。仆从散尽,囊中羞涩,他母亲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只能学着洗衣做饭,可这些事情实在不是她会做的,她尽心尽力地照顾顾琢斋,却仍然把生活打理得一团糟。
她从小学得是如何打理一个大家族,如何做一个能与丈夫琴瑟和鸣的妻子。她能和丈夫酬对诗词、能懂得他的抱负、能替他打理好庞大家族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可她不知道做饭要放多少盐、洗衣要放多少皂角,更不知道怎样和人为了几文钱讨价还价。
顾琢斋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里哭。
那时他小,并不懂得她眼泪里真正的含义。后来等他长大,他才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在病重时,会偷偷倒掉他东拼西凑到处求人借钱买来的药。
想到母亲去世前抓着他的手时那愧疚含泪的眼睛,顾琢斋心口一阵发闷。
明若柳端着盘香喷喷热乎乎的银丝卷走进房里,看到顾琢斋愣愣地站在门口,不由感到奇怪。
“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她不明所以地问。
她的声音清脆得如出谷的黄莺,将顾琢斋从沉重的回忆里惊醒。
明若柳穿着身鹅黄衣裙,鲜嫩的颜色更衬得她肤白细腻,眉眼艳丽如画。背后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她竟像一块剔透的琉璃。
她脸上轻快的表情和衣襟上沾染着的甜热的食物味道,一下子将顾琢斋心里那片灰黑色的云翳吹得烟消云散。
“没什么。”他勾唇笑了一笑。
明若柳漫不经心地耸了一下肩膀,便催促他快来吃早饭。
第66章
明若柳将顾琢斋拐进山里,就是为了不让他碰笔。她两日间带着顾琢斋漫山遍野的逛,每日早上出门,及至日落才回小屋。
顾琢斋虽然就长在离这山不远的小镇上,倒还真的不知道这山里原来藏着有那么多风景曼妙的地方。
譬如说山西面靠近山顶处有一块平整的巨岩,天气好的时候可将整个浮桥镇尽收眼底。
从山上望下去,纵横的河道将浮桥镇划成几块不规则的区域。秋天澄澈,晴空上稀疏飘着几条长云,广阔的天与平原遥遥连在一处,一条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蜿蜒九曲穿城而过。
顾琢斋想要将这旷远的一幕画下来,却可惜没随身带着写生用的画箱。
今早他本来是想带着画具的,可明若柳死活不让。
“阿柳,我手痒。”他无奈地同明若柳抱怨。
他这语气里有几分委屈,明若柳忍不住好笑。她原是圈着他胳膊靠在他身上的,听他如此说,她便仰起下巴搁在他肩上,伸手将他的脸扳向了自己这边。
“说好了到山里来是陪我消磨时光的,既然是消磨时光,你就只许想着吃、逛、玩三件事情,别的事情一概不许想!”
顾琢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
离开宴只剩三天,山中岁月虽然逍遥,但他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难道他真的要拿被言老批得一无是处的那幅画去赴宴?可那幅画他自己都不满意,更不觉得能靠它拔得头筹。
顾琢斋只要想到自己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一次翻身的机会,而现在还在这里无所事事,便烦躁不已。
他随手拔起地上的一根枯草,没精打采地问道:“阿柳,我们下午做什么?”
他期盼着明若柳说下午回家休息,明若柳却是说道:“这山里有个小湖,我们下午去那儿逛逛。湖边住了一户人家靠打渔为生,我们还可以借个小舟,泛舟赏景。”
顾琢斋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我们回去好不好?”
“怎么,你累了?”明若柳关切地问,还以为他在外面跑了两天,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
顾琢斋垂下头,闷闷不乐道:“我想画画。”
“不可以。”明若柳想也不想,立时一口回绝。
“为什么!”顾琢斋心里的烦躁像波涛一般汹涌地向上翻滚。
明若柳抬眼觑了眼他那不大好看的脸色,心中一合计,当即放柔了声音,反将一军。
“你不想陪我了吗?”
“没有!”顾琢斋马上否认,慌忙解释道:“只是……只是这几天都没碰笔,我有点心慌。”
明若柳得寸进尺,强词夺理道:“你不信我,才会心慌”
顾琢斋不妨她忽然说得这么严重。
“我没有不信你!”
明若柳缩进他怀里,圈住他的腰,娇娇气气地同他说:“那你就陪我好好逛一逛,横竖就剩这一晚上,明天就下山了。”
她这模样楚楚动人,乖巧可爱,顾琢斋一面为她这依恋的举动感到高兴,一面又隐隐觉得自己被她带到了坑里。
“风大,我有点冷。”明若柳蜷在他怀里小声嘟囔。
她这娇娇软软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顾琢斋隐约的疑虑。顾琢斋抬手将她严严实实地裹进怀里,低头看到她水清清的双眸,霎时什么顾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吃过午饭,两人小憩了会儿,睡过一觉,顾琢斋总算意识到自己早上是哪里着了明若柳的道。他暗骂自己为美色所迷,下定决心下午不管她怎么撒娇软语,他都要不为所动地找她要回画箱。
他走进明若柳的房间的时候,明若柳还在对镜整理妆容。明若柳从镜子里看到他,当即嫣然一笑,说道:“我就快好了,你在外面等我等。”
顾琢斋想跟她说自己不想去了,见到她这兴冲冲的模样,又觉得话有些说不出口。
“怎么了?”明若柳仔细从首饰盒里挑选着花钿,抬眼从镜中看到他迟疑的神色,便如此问。
顾琢斋不忍浇她冷水,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却是问道:“要不要我来帮你贴花钿?”
话一出口,他便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顾琢斋,你真是没救了!
“好呀!”明若柳当然乐意他同自己亲近,她惊喜答应着,马上起身将他拉进了房间,生怕他反悔。
顾琢斋没接触过女子的妆饰之物,此时见到她胭脂首饰摆了一桌子,不由有些局促。
他拿起装花钿的小盒,问道:“你要贴哪一个?”
“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都贴腻了。”明若柳拨弄着,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顾琢斋不晓得这些有什么差别,他瞧见明若柳随手搁在梳妆台上的画眉细笔,心思一转,提议道:“不如我用胭脂帮你画一个?”
明若柳眼神遽然一亮。
“好!”她笑眯眯地一口答应,随手将笔塞到了顾琢斋手里。
顾琢斋将笔头洗净,再将殷红的胭脂调匀,然后沾了一点红色给明若柳在额上画花钿。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相闻。明若柳不知道他给自己画了个什么形状,又不敢乱动,只得由他抬着自己的下巴。
额上传来凉丝丝的细腻笔触,明若柳抬眼偷偷看顾琢斋,顾琢斋专心致志,她却不禁红了脸。
顾琢斋画到一半,才察觉到明若柳的脸染上了层娇艳的绯色。明若柳容貌艳丽,此时清润的眸子水光潋滟,更显得明媚娇俏。
“快好了。”他不自在地说着,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喑哑,连忙掉开脸,欲盖弥彰地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那你快画啊。”明若柳拉着他衣袖催促,听到自己这声儿比之平常不晓得要柔媚多少,脸更红了。
顾琢斋强定心神,继续给她画花钿。明若柳羞赧垂下目光,两人默然无声,却都觉得这气氛实在暧昧得要命。
好在顾琢斋虽然紧张,手却依然是稳稳当当,他画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方甚为满意地笑道:“好了。”
明若柳立即转向了铜镜。
一朵柔媚的芍药在她雪白的额间灼灼盛开,人面花容相交映,更衬得她眉眼妩媚灿烂。
“好看。”她高兴地称赞,满意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