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里头只穿了件黑色的短袖,夏露抱着西装外套,有些担心:“那你呢?”
贺狰侧着脸,像座冷酷的石雕:“这点温度,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衣服很暖,带着贺狰的体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妖的体质和人不一样,他的体温比普通人要高些,衣服盖在身上十分暖和,舒服得令人想打瞌睡。
与他的安逸不同,贺狰有些略微地不自在。座椅对他来说太窄了,手脚都伸展不开,拘束得很。
他努力压抑着这股不适之感,侧首望着玻璃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想:难怪这些年来人类的信仰降低,不再崇拜怪力乱神的自然之力,因为他们自己就已经成了神,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类取代了神明,而神和妖亦被人类同化,坠下神坛,融入大都市,成了芸芸众生中一颗不起眼的沙尘……
正想着,肩上忽的一重,却是夏露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脑袋歪在了他肩上。
上午的秋阳不算强烈,浓淡正好,落在她的眼睫上,承载着极细的金粉般。可惜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夏露很快惊醒,见自己枕着贺狰的肩,她飞速坐直,含糊地说了声“抱歉”,接着换了个方向,将额头抵在窗上继续睡。
这下看不到她的脸了。贺狰有点不开心,毕竟小宠物一点也不粘自己。
是因为自己平时对她太凶了吗?贺狰陷入了短暂的纠结中。
下午两点半,高铁到站。夏露出站买了两杯奶茶和当地特色的小吃,再转乘大巴前往翡翠镇。
汽车比高铁颠簸,夏露将一杯奶茶递给贺狰,说:“这是本地很有名的一家店,奶茶特别好喝的,你尝尝。”
贺狰接过,喝了一口,见味道还行,就继续小口啜着。平时一碰就炸的大妖怪捧着奶茶的样子十分安分,有种诡异的萌感。
乘车三个小时从C市转翡翠镇,下车时夏露已经是头发凌乱、双目无神,扶着行李箱两腿直打颤。
贺狰依旧精气神十足,深邃的五官看不出丁点疲态,拧眉望着路边不断干呕的夏露道:“人类晕车会致死吗?”
“那倒不至于,别咒我啦!我缓会儿。”土尘乱飞的十字路口,夏露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一脸菜色。
小宠物就是柔弱,经不起一丁点颠簸。贺狰在心里鄙视人类的脆弱,默默将手里的矿泉水递到她面前。
夏露接过水瓶漱口,起身说:“谢谢,好多了。”
刚说完,贺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面色一凛,阴沉的目光刺向一边,望着路边兽医站门口蹲着的男人。
那男人不超过三十岁,身材高大壮实,头发蓬乱,穿着半旧的背心短裤,嘴里叼着根香烟,正眯着眼打量贺狰。半晌,男人抬抬长满青色胡茬的下巴,问:“喂,哪儿来的?”
夏露并没有察觉他们之间气场微妙的不对,擦了擦嘴向前两步,微笑道:“请问一下,灵溪村怎么走?有班车去吗?”
男人没有回答,摘下香烟在地上一捻,嘶了声问:“你们去灵溪村?找谁?”
小镇上人烟稀少,只有老人偶尔牵着黄牛路过,或是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儿嬉笑着赶跑一群嘎嘎乱叫的鸭子。胡茬男人趿拉着拖鞋迈下台阶,却径直越过夏露站到贺狰面前,露出一个野性张狂的笑:“你们一个人类,一个妖怪,从外地赶去灵溪村,是想见谁?”
闻言,夏露露出意外的表情,扭头看了眼贺狰。
这个男人知道贺狰是妖,肯定不是普通人。
贺狰眼底是目空一切的狂妄,看着面前的男人,如同在看只不值一提的蚂蚁,声音沉而冰冷:“一只修行百年的狼妖,还没有资格质问我。”
狼妖???
夏露环顾了一眼白雾缭绕、绿意起伏的崇山峻岭,这里一片未开发的钟灵毓秀,只怕是深山中的妖怪更多。
和生活在钢筋水泥中的城市妖怪不同,这里的妖怪并没有经过系统的管理,全是自由自在,野性十足。
“费朗,狼妖。”叫费朗的男人眯了眯眼,指尖绕着打火机玩,问,“敢问阁下是?”
贺狰目光冰冷地扫过他的脸,厌烦道:“让开。”
“你身上的妖气纯厚且压迫感极强,想必不是什么散妖,至少是记载里排得上名号的大妖了。上次我闻到这样纯粹的妖力,还是遇见林见深的时候,我猜猜……”费朗自顾自掏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瞥了眼夏露,继续说道,“能让大妖屈尊来见的,也只有隐居在灵溪村的那条应龙了吧?”
竟然猜得一字不错。
觉察到空气中的紧张,夏露蹙了蹙眉,平静地说:“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教应龙先生一个问题。能告诉我他在灵溪村的哪个位置吗?”
“在路口坐班车可以到村口,过了桥穿过竹林,路边那栋种满花的房子就是。”费朗咬着烟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倒好奇你们和林见深打起来,究竟谁会赢。”
夏露花了点时间在镇上订了两间还算干净整洁的民宿,然后趁着天还没黑和贺狰转班车去灵溪村。
在村后山的马路上下车,已经是下午六点。
太阳滚在山脊上,红彤彤的像一轮丹砂,将天空和流云也晕染成了瑰丽的金红。山前白鹭高飞,满目都是极致的金红和浓绿,夏露从石桥上踏过,看着下方粼粼的波光,满身疲惫一扫而空,感叹道:“好美!能住到这里的人,一定很幸福。”
竹林的叶缝中洒落金粉,远处可以听到鸡鸭齐鸣的热闹。沿着竹林的小径一路前行,一栋清丽古朴的中式别墅渐渐显露真容。还没有走到门边,夏露已经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花香。
爬满了藤本蔷薇的篱笆墙,倒贴着福字的木门,修剪齐整的漂亮小院,映着远处的高山巍峨、白雾缭绕,仿佛世外桃源般宁静美好。
夏露叩了叩门,过了会儿,园里传来窸窣沉稳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靠近,贺狰缓缓皱起了眉头,原本目空一切的脸也稍稍正色起来。
纯粹干净却并不张扬的妖力,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接着,门开了,一张十分年轻俊秀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是个穿着古香古色盘扣短衫的男子,看年龄和夏露差不多,身量颀长,五官精致,眸如点墨,如同从画里走出来一般,气质冷冽干净。
是一张只消看一眼,就难以忘怀的脸。
片刻的沉默过后,美男问:“找谁?”
夏露回神,不由自主放缓了声音,像是怕惊扰这个仙境一般,礼貌问道:“请问,林见深在吗?”
美男看了面色不善的贺狰一眼,说:“找错人了。”说着,他毫不留情地关了大门。
第33章
夏露往后退了几步, 按着帽子抬头看了眼这座小院。
篱笆墙上的藤本蔷薇花期已过,透过疏离的叶缝可以看到院中打理齐整的波斯菊和木芙蓉, 手压式水井旁养着一大坛睡莲, 卵石凿成的小碗中种着油绿可人的铜钱草。再环顾四周, 村中房屋零星地散落在田埂远处, 再没有一家像这栋房子一样种满了鲜花。
如果那只狼妖提供的线索没有错, 隐居的应龙应该是住在这才对。
望着紧闭的大门,夏露疑惑:“找错地儿了?”
“没错。”贺狰面色笃定,冷声说,“我闻到了他的气味。”
“刚才开门的,不会就是那条应龙吧?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谎?”夏露的关注点有点跑偏了, “难怪看他长得这么好看, 根本不像是普通人。”
“他好看?你眼瘸了?”小宠物当着饲主的面夸别的妖怪,贺狰有些不开心, 沉沉说, “少废话,干脆杀进去。”
“别!”夏露赶紧拉住他,劝道, “这是在人类的世界,不是咱们的妖怪小区!村里的人也许都不知道这儿住了只妖怪,你这么大张旗鼓地闯进去会出事的。”
正拉扯着,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夏露闻声回头,看到了个拿着速写本和马克笔的漂亮女孩儿从竹林的斜坡上走来。
女孩儿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 穿着一身浅色束袖的改良汉服,刺绣背带长裙和同色贝雷帽,披散的头发微鬈,肤白唇红,打扮精致,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应该是个家境优渥的大小姐。
那女孩儿先是疑惑地瞥了眼站在篱笆边的两个陌生人,然后熟稔地推开门,朝里脆生生地喊了句:“林见深,我回来啦!二爷爷说山上的拐枣熟了,你带不带我去?”
女孩儿一只脚跨进了门里,见篱笆边的两人还站在那儿,就停了动作,问道:“你们在这里,是要找谁?”
她的眼睛很大很圆,看起来十分有朝气,笑起来灿烂耀眼,是夏露幻想过想要成为的那种女孩子。
“你好,我叫夏露,这是贺狰。”夏露按了按头上的渔夫帽,淡淡一笑,“我们……来找林见深。”
闻言,女孩儿很是惊奇的样子:“你姓夏?夏天的夏?”
夏露点头。
“那可巧了,我也姓夏,叫夏语冰,语言的语,冰雪的冰。”
“夏虫不可语冰?”
“诶,你也知道这句啊?”叫夏语冰的女孩儿和夏露出奇地投缘,就像是灿烂的阳光遇见了温柔的月色。她眨了眨眼,用马克笔抵着下巴说,“不过,你们是怎么认识林见深的?我和他相处几年了,从来没听他提过有别的朋友……啊!”
话还没说完,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从门里伸出来,一把攥住夏语冰的胳膊,将她拉入了院中。
砰地一声,院门再次关上了。夏语冰挣扎的声音隐约传来:“林见深,你干嘛呀吓我一跳!外头有客人找你呢……哎等等,你要干什么啊?快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这……
听他们相处的语气,似乎是一对?
这可稀奇了,夏露见了那么多对结缘的人类和妖怪,貌似还是头一次看到人和妖是情侣关系的。
不过,林见深好像并不欢迎他们,这可怎么办?
正思考着要不要明天再来一趟,身边的贺狰低声说:“不对。”
“什么不对?”夏露问,
“那个女人不对劲。她明明是个人类,可身上却充斥着妖力。”贺狰蹙眉:就好像浑身血脉被清洗过一般,再融入强悍的妖血。
“是不是因为他们朝夕相处的原因,所以身上才沾染了应龙的气息?”夏露没有深思下去。想了想,她还是上前敲了敲门,稍稍提高音量道,“林先生,冒昧打扰了。我们是戚流云戚先生介绍来的,没有恶意,就是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问清楚了我们马上就离开。不知道你是否方便聊两句?”
院内没有反应。
这时候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山峦后,天色黯淡下来,远方倦鸟归巢,山羊也咩咩叫着从田埂上跑过。
看来今天是问不成了。
夏露叹了声,挠挠脖子,看了眼面色沉沉的贺狰说:“快天黑了,打扰人家休息也不好。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吧。”
话音刚落,院里有脚步声靠近,接着门被拉开,夏语冰喘着气笑道:“我搞定他了!来者都是客,进来吧。”
进院子的时候,夏语冰回身问夏露:“介意我问一下吗,你们谁才是……”
她话没说完,夏露立刻会意,看了眼身边冷硬的贺狰说:“他才是。我是普通人类,是贺先生的结缘者。”
“结缘?”夏语冰回忆了一番,“我好像听林见深提过这个词。”
“你和应龙……林先生,也是结缘者吗?”夏露问。
“我们?不是啦,我们直接省略了结缘那一步,快要结婚了。”说着,夏语冰晃了晃嫩白手指上的白金钻戒。想起什么似的,她轻声说,“年初的时候我们这儿遭了难,大火差点烧毁了灵脉,所以林见深对陌生人很警惕,不是针对你们。”
夏露不介意地笑笑:“是我们考虑不周,没有自报家门。”
“你旁边这位贺先生,怎么都不说话的?是不是因为林见深的原因啊?”夏语冰满眼好奇道。
她应该是个很幸福的女孩儿,皮肤细白如牛乳,手脚纤细,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没有一点杂质,一看就知道被呵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不幸和苦难。
“不是啦,他就是不爱说话而已。”夏露微笑着回答。
说话间一行人迈上石阶,夏语冰先是拉开门,探进半截身子喊了声:“林见深?”
屋内光线昏黄,没人作答。
夏语冰也不恼,笑眯眯地又叫了声:“哥?老公?”
屋内总算有了回应,林见深清澈的嗓音中略带羞恼,哼道:“干嘛?”
夏露站在一旁,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糖,甜到起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