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用着师弟的剑招……不对,她似乎确实在这里。
凌韶总觉得脑中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一样,脑中乱成一团。
“这里我来处理。”少女已经收回了剑,并没有看过来,她站在那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转头看向了半山的位置,“师叔,后面来的人我也会拦住,这一次师叔一定会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儿处理。”
凌韶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到底还是一句都没多问,抬脚沿着之前的方向走了过去。
殷梓依然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凌韶的背影——她有些惊讶,按照小师叔的意思,这里再走过去就该是凌韶入魔的契机了,心魔境必定会在这里设下诱饵,在他意志最动摇的时候诱使他放弃。他心底深处毕竟并不是当初的凌韶,他其实应该能感觉到,这一步走过去,会面对什么,所以在这里诱骗他,本来很大可能会成功。
殷梓是做好了准备,即便凌韶放弃了那也要强行把他带去那密室的。然而她没想到,凌韶几乎只迟疑了一个瞬间,就回答了“不好”。
即便这一路通往的,是他毕生最不愿意回首的所在。
——
“师父。”凌韶站在密室里,看着被阵法压在半透明罩子中的人,“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修为这么重要呢?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不惜一切,不惜用自己的弟子炼药,也要提升境界?”
“逆徒!”鸿严真人披头散发地撞着罩子,“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师父,是你先做出那种事情的。”凌韶脸色煞白,却并没有任何动摇的意思,“师兄他们只是希望您能回到正途,并不是——”
“逆徒!你们懂什么!”鸿严真人的声音愈来愈高,“你们这群天生资质就好的懂我什么?殷正河那个孽畜还骗我,居然还骗我说他还是元婴,看着师父修为比自己低是不是很得意?看着我多年无法突破的坎儿他却轻松过了是不是很得意!他是不是一直很得意?!是不是和那些老不死的一样,都天天在背后笑话我这个师父都没发现他已经是洞虚了?!”
“师兄没有!”凌韶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师兄是不想让您伤心才这么做的!师父!是您为了一己私欲伤了师弟,我们是为了救师弟不得已才——”
“救师弟?你说商晏?”旁边的凤朝峰首座鸿宇真人冷笑了一声,“呵,你说你为了救商晏才欺师灭祖做出这种事情的?说我们为了一己私欲?来,阿尧,我有件事情告诉你,你凑近点。”
凌韶迟疑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那罩子,确信没什么问题于是走了过去,在罩子边上蹲了下来。
鸿宇真人走近了两步,靠近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开了口:“阿尧,你这个月,有没有觉得修为提升特别快?我给你们的丹药,你们有没有好好儿吃?你,还有你那几个师兄,吃着用商晏的血肉炼的药,那里来的脸面,说你们是为了商晏囚禁我们的?”
他眼看着凌韶浑身颤抖起来,终于退了一步,抬了抬下颚:“阿尧,放我们出去,我保证不追究你的责任,我保你还当凤朝峰的大弟子。其他人我们也可以从轻发落,商晏已经废了,他再这样下去也只是白白忍受伤痛,我会杀了他,保证好好儿地安葬他——道理你应该是知道的,商晏可以死,但是不能半死不活地废了。”
凌韶依然没有回答,他像是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背脊依然在颤抖,片刻之后,他突然俯下身,拼命地呕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他这一天并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全是清水,很快,有殷红色的鲜血混在里面从口腔里流了出来。
鸿宇真人依然袖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凌韶。他觉得自己是了解这个一贯性子有些软弱的弟子的,这弟子比旁人更重感情,听到这种事情心情大动的时候,他很有自信能诓骗这弟子听话。
凌韶就这么跪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吐血,像是要把那些早就已经吸收掉的药丸以鲜血的姿态吐出来。
鸿宇真人再等了一阵,自觉差不多了,于是再开了口:“阿尧,你看既然我炼药炼成了,可见天道并非不通情达理的。我说了,只要你——”
几乎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黑气一层一层地从跪伏在地上的那人背上升腾起来,鸿宇真人的话头猛地顿住,眼看着凌韶终于止住了吐血,斜着脑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的双眼被全然染黑,看不见眼白,沸腾的魔气冲开了胸口的衣袍,白皙而瘦弱的左侧胸口上出现了漆黑的魔纹。与典籍里不同,那魔纹没有一道一道地长出来,相反,在凌韶胸口最初出现的那一点上,九道魔纹同时出现,向着四面八方飞快地蔓延开去,最后彼此连接圆融成了环状。
鸿宇真人猛地退了一步——他算到了这个孩子性情软和重感情,却没算到他执念如此之深。
“……师父说得对。”凌韶歪着头,语调听上去反而像是很冷静,以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罩子里头,“师弟他啊……以守护天下人为道,天道却这样容下你们这样对他……”
“你!”
“连我这个师兄……原来都是该死的……可师弟,是不该死的。”长针出现在了凌韶的手中,他的指尖因为魔气的冲击不住地发抖,可是那长针上还是一点一点地萃上了惨绿色,“我……我吃了师弟的经脉,师弟……我吃了他的经脉……哈……这就是天道回报他的,这就是天道……”
“可天道容不下师弟……却怎么会容得下你们。”魔气从罩子上侵蚀而入,在那三人来得及趁着这罩子出现裂缝想办法逃脱之前,魔气有如实质一样扼住了他们的脖子,“为什么你们还是正道……你们怎么能是正道呢?天道,天道为什么会容得下你们?!不……即便天道容得下你们,我,容不下,我容不下!”
毒针自他手中射出,没入眼前这些人的身体,而那些魔气却依然绞动着他们的脖子,似乎要把他们脑袋整个儿拧下来菜罢休。
短促的乐音从身后传来,凌韶的动作整个儿顿了一下,随即,那乐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奇怪的是,他不知为什么居然能听懂乐音是什么:“师兄,停手吧,他们已经死了。”
凌韶转过头,翻滚的魔气让他整张脸都有些扭曲。视野一片血红,他看不清东西,只影影绰绰看到有白色的一团站在不远的地方。
似乎是个男人。
凌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什么地方出了错,不对,这不对劲,这个时候赶来的人不应该是他——应该是文师姐,三师姐文悦在主峰听说了真相,难以接受之下冲过来想质问她的母亲,却正好撞见了自己入魔亲手杀了她母亲。
应该是这样的。
凌韶周身魔气翻涌沸腾,额角甚至因为魔气的冲撞而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流到眉毛处,显得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愈发可怖。他终于开了口:“师弟……不该在这里。”
“不,我应该在这里。”星盘是殷梓刚刚从绝影峰书房取来的,声音略有些滞涩,大约是因为这星盘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为了发声而特地打磨过,不过这么听上去音调起伏依然并不刺耳,“师兄,师姐他们被阿梓拦在山下了。这里只有我来了,我是来跟你说这句的——那天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我。”
凌韶的身体因为魔气冲撞带来的剧痛而慢慢地弓了起来,鲜血顺着嘴角和皮肤的裂口流出来,然而他却还在强撑着没有完全失去神智。
商晏那天其实并没有来这里,但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文悦目睹母亲惨死,悲恸之下与凌韶大打出手,凌韶失去控制彻底入魔,随后赶到的几人联手压制了凌韶,把他打晕了过去,而大师兄殷正河情急之下点燃了绿色的火信。
整个玄山资历最老的向月师叔祖出面,终于压下了掌门暴毙的事情。那天在绝影峰,掌门和两位首座死去,晏圣人彻底消失,而不少弟子都亲眼看到了翻腾的魔气,最后在所有亲历者三缄其口中,绝影峰之变在传言和猜测中变成了后来的模样。
——凌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一天他在这里究竟听到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一贯脾气和软的凌韶为什么会在一切本该和平过渡、步入尾声的时候突然失控入魔,除了商晏。
商晏猜到了,凌韶也知道他猜到了,随便他们从来没有提过。
“我应该对你说这句话的,师兄,谢谢你。”商晏的身体这时候几乎不能动弹,不过他硬撑着走了几步,终于到了凌韶面前。凌厉的魔气从他脸上擦过,把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刮开,“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其实是有过怨气的。”
凌韶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什么都听不见。商晏闭了闭眼睛,让殷梓先前说过的话在商晏心中转了几圈——她一贯想得很多,以至于商晏一时不知道她是有意那么说起,还是误打误撞——然后终于开了口:“我被关着的时候,其实恨过师父和师叔,师兄是为了我的缘故杀了他们,后来师兄离山,是为了治好我的伤所以去寻传说中的魔种,师兄,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一直都应该向你道谢的。”
凌韶依然没有动。
商晏终于睁开了眼睛,直视这凌韶的眼睛:“我醒来之后那段时间,不愿意见任何人,以至于师兄那次离山之前我都没有见过师兄一面……那是因为那时候我心里是有怨气的,我被切下经脉炼药的时候,那么多蛛丝马迹为什么你们谁都没有怀疑过,鸿宇师叔那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你们吃过药之后的反应,每天都说,我确实是有过迁怒给你们过的,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其实我是在怨恨你们。”
凌韶猛地张口,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商晏的脸,他全身都开始发抖,黑色的魔纹顺着脖子一路蔓延到了下巴:“师弟……”
“阿梓说得对,假如一直假装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话,就永远不会有和解。假如我继续这样下去,那件事情就只会一直折磨师兄。因为我不是真的从未在意的,我这么多年没有再见过商氏的人,正如我当初足足一年多没有愿意见任何人,所以其实师兄已经知道了,我是有怨气的。”商晏松开了握着星盘的手,按住了凌韶的肩膀,然后慢慢地张开嘴,用有些喑哑的声音艰难地说道:“不管是药,还是当初没能发现这一切,都不是师兄的错,无论师兄怎么想或是当初其他人怎么说,我都原谅师兄。那师兄也原谅我吧,原谅我一直在骗你们,原谅我曾经迁怒给你们。”
鲜血从凌韶眼眶中流了出来,就像是两行带血的眼泪。商晏站在他对面,第一次彻底明白了,就像是殷梓说的,自己其实一直做错了。他以为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责怪,对其他人总是最好的。可是原谅自己总是比原谅别人要难的,而当他们没办法原谅自己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来原谅他们。
有那么一会儿,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响得震耳欲聋。凌韶抬起头,却发现商晏已经不在面前了,他整个脑袋被这破裂声震得像是要裂开一样疼。再然后,他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出现了裂缝,他似乎也逐渐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浮到了半空中,如同另一个人一样看着下面的一切。
他看到文悦出现在了那大殿的门口,看着文悦冲动之下一剑劈了过来,而自己整个身体像是被魔气裹进去一样反手打了过去。他看到了随后赶到的大师兄脸上不敢置信的震惊的表情,也看到了大师兄随后力排众议依然让自己成为凤朝峰首座的时候,文师姐怒而弃剑的背影。
他看到终于醒过来的自己挥开了其他人的手,执意下山去寻找魔种,那个师父说过可以治疗一切伤势的魔种,看到魔道三派内乱的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看到了面无表情地走在一地残尸中,向着周遭垂死求救而伸出的手挥剑、最后一路闯进望花涧总坛的自己。
——我真的做错过很多事情。
心魔境不断地破碎,凌韶却前所未有地清醒,他收回了视线,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的时候,他看到许多年之后的那个暴雨天里,自己撑着一柄黑色的伞,另一只手里怀抱着一个不会哭的婴儿,一步一步地踩在泥泞中走回了玄山。
“这就是心魔境。”凌韶再一次察觉到自己脚踩在实地上的时候,轻轻地吐了口气,“……比想象中要难走。”
乐声响了起来:“该恭喜师兄,总算是走了出来。”
凌韶听到乐声略有些不连贯稍稍一愣,猛然间想起来先前商晏开口说话的事情,立刻回头,看到商晏坐在地上,半靠在殷梓肩膀上冲着他微微地笑。凌韶立刻两步过去,动手稳定商晏体内灵气反噬情况:“……状况还算好,幻境中的反噬没有完全还原到现实中。师弟太鲁莽了,即便最后不过去,我也必定能走出来。”
商晏只是笑:“我不是不相信师兄。”
凌韶没吭声,他安静地施完了手里的术式,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地宫了。眼前毫无疑问是一个山谷的入口处,繁花盛开,甚至于淹没了到了脚脖子,有潺潺的溪流声从不远处传来,不过花丛太高,一时没能看清流水在何处:“……这是哪儿?”
殷梓不知为什么一直握着剑,一脸警惕地防备着周围。她听到这一声终于回过头,抬了抬下巴,指向了凌韶身后:“是魔修的地盘,名字写在那里。”
凌韶立刻回头,看到一个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以鲜红的字迹写着三个大字——
望花涧。
“……这里是,望花涧?”凌韶目瞪口呆,“不可能!这里不是望花涧!”
殷梓诧异地看了过去:“为什么不是?”
凌韶艰难地扭动脖子转回了头:“……因为我没蠢到认不出自己的家门。”
“家门?”
凌韶捂住了眼睛,压了压心头的羞耻感:“忘了介绍一下自己,在魔道那边的话,我是毒宗望花涧这一任的……花主,毒公子凌韶。”
作者有话说:
因为觉得卡在上一章的位置停一天有点缺德,于是擅自调休(x),明天再摸鱼
第56章
沉默长时间地笼罩了下来。
凌韶眼睁睁地看着殷梓脸上出现了极力克制的表情,最后努力失败,还是露出了强烈的质疑。
“你是望花涧的花主?”殷梓重复了一遍。
凌韶嘴角抽了抽:“我其实不喜欢这个称呼,很难听,你可以继续称呼我师叔。”
“可你,只是个洞虚初期。”殷梓一脸怀疑,“我听说缠身狱风主煌姬早在正魔大战的时候就早已经合道,听雨阁雷主班舒也是洞虚巅峰,可你……洞虚初期就当了花主?”
商晏好心地纠正了一句:“他成为花主的时候应该才元婴中后期。”
殷梓拖长了语调“哦——”了一声。
凌韶立刻炸毛:“我们医修……不对,毒修,不按修为论辈分的!我们按照炼药的能力!”
“可你这也太低了……”殷梓勉强忍住了继续质疑的冲动,打量了凌韶一眼,不太确定地问道,“我修为没到洞虚所以不太确定,可是清尧师叔你是不是……在经历了一趟心魔境之后,修为一点没长?”
凌韶一愣,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心性本来就很坚固,心魔境这点历练对我而言无足轻重不足挂齿小事一桩,所以没有明显的变化很理所当然。”
商晏听着这半句一时没克制住,脸上露出了一个明晃晃的笑。
殷梓点了点头:“所以确实是一点都没长进?”
凌韶屈辱地咬了咬牙齿:“那又怎么样。”
“哇。”殷梓充满感情地感慨了一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百年一遇。”
凌韶转身就走。
商晏总算动了动手指:“那边石碑上,似乎还有其他字。在右下,被花丛遮住了。”
凌韶和殷梓闻声都侧过了头,凌韶拔剑拨开了地上的花丛,露出了石碑角落的字,是个落款——
倒海塔,钟桀。
一时几个人都愣住了,好一会儿,凌韶先开了口:“……这个钟桀,是我想的那个钟桀么?”
“假如这个望花涧和魔道毒宗望花涧重名不是巧合的话,我想钟桀这个名字也不是巧合的重名。”殷梓非常绕口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或许毒宗望花涧的名字,是钟桀魔祖从这山谷得到的灵感?”
商晏的注意点倒是有些不一样:“我没有听说过钟桀魔祖出身倒海塔。”
“这倒是不奇怪。”凌韶接了话,“要是我是倒海塔,我们家弟子入魔甚至修成了真魔,我也不好意思到处宣扬——你看我师兄好意思炫耀过望花涧花主是玄山出身么?”
——很有说道理,殷梓和商晏都立刻被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