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来到他身边喂他食物和药的人都面无表情——殷梓不知道他们确实如此,还是在易无双混乱的记忆中只剩下了这样——他们也不会说其他的话,就只是是念咒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你是无双,你已经杀死了你的姐姐,所以你是易家的独子,已经没有另一个孩子了。
“不是的!我不是,我不是无双,我的姐姐呢!我的姐姐还活着,你们去救她啊!”
声音一日一日变得沙哑,他脸上也不再露出其他表情。少年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变得越来越不像是个活人,门外的人依然在念咒一样说着,杀死你姐姐的人是你,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你是易家的无双。
少年的幻觉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像是切实存在的东西,在这心魔的投射的阴影中,殷梓看到了少年眼中的幻像。她看到了依然是七八岁模样的自己站在少年的对面,一脸天真无邪地笑着,少年抱着翠绿的剑柄,哭得无比凄惨,可是那柄握在他手里的剑,却仿佛有着自己意识一样依然在向前移动,最后把那幻影刺得粉碎。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幻影中响起:“是你杀了我,无双……”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无双。”少年红着眼,疯魔着撕扯着能触碰到的一切东西。在他的胸口,魔纹肆意地扩张着,抽取着他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从心口的位置蔓延到整个左胸。
——在一遍又一遍魔咒般的重复中,他终于也相信了正是自己杀死了姐姐。屋子外的人想要他接受自己的身份,想要让他渡过心魔破而后立,可是他却始终不能堪破,然后彻底陷入了疯魔。
幻觉一遍一遍地重演着,殷梓终于自柜子后的阴影中现出了身形。她慢慢地站到了少年的面前,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再动:“我不是你杀的,别相信他们的鬼话,你没有做错什么。”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没认出这是谁。
隔着近百年的时光,殷梓端详着那张枯槁憔悴的面孔,一时无话。
要说一点怨恨都没有,那也不是,要说从头到尾一点迁怒也没有,那也不太可能。在玄山的时候,冯洛几次抱怨过殷梓对易无双态度忽冷忽热,她也听凌韶提起过,魔境里掳走易无双的那个魔修说过,他们姐弟的关系其实并不亲近,只是在笨拙地模仿着少年时候的相处。
那些时候,她总是嗤之以鼻,说那是无稽之谈。可是其实她心底里是清楚的,她并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已经释怀了。
殷梓终于伸出了手,捂住了小少年的眼睛,然后轻声说:“听得出我是谁么?”
少年迟疑了片刻,终于认出了她:“是姐姐么……”
手心里传来了湿润的触感,殷梓微微地笑了起来,像是花了很大力气一样,念出了那个说过无数次的名字:“无双。”
少年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周身的魔气几乎瞬间开始沸腾。殷梓却不管不顾地松了手,一把抱住了少年,用力把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膀上,由着魔气把自己手臂划开了两道口子:“不是你的错,只有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无双。”
“我……”
沉闷的声音随着挣扎响了起来,似乎是要否认这个名字。殷梓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只有你一个弟弟。”
少年稍稍安静了下去:“嗯,姐姐只有一个弟弟。”
“那你就是无双。”
“我不是……”
“那对我而言,你就是无双。不是因为你拿了那把剑,你不用做易家的无双,只是因为在姐姐眼里,你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无双。”
黑暗的空间在不断扭曲破碎,时隔数十年,他们再度有如儿时一样在漆黑的空间中拥抱着彼此。在心魔境之外,易无双的身体不断向着龙脉之尾下沉,而他胸口第九道魔纹几乎就在距离圆融只差一线的时候,那种脉动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
易无双:等等……我要一个人去龙脉之尾了么?等等我回头怎么出来??
第97章
殷梓被酒水冲到池边的时候差点呛了酒,所幸她扑腾两下的工夫她发觉缚灵阵已经解开了,这才立刻闭气,游回到岸边上,摸出两颗灵药吞了下去。
易无双没有跟着她一起浮上来。殷梓闭着眼睛飞快地算了算,他们才回来不到十天的工夫,地宫中时间静止,即便她在这酒泉中耽搁了一阵,应该也不会太久,对龙脉之尾的镇魂草而言,约莫也只是转个身、发会儿呆的工夫才对。
不过话虽如此,这地宫内侧时间几乎静止,要等易无双弄清楚状况再返回此处,大约在原地等的话得等个一两个月。
殷梓转头看看花重提到过的、时间流速比外界快的殿后侧的通道,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打算先趁着还没被追上,找个安全的地方给商晏报个平安跟商晏报个平安。她起了身,向着地宫外走去。这回药效很快就起作用了,灵气很快重新充盈了经脉。殷梓走到了地宫外头,顺手烘干了身上的衣服,稍稍假寐了一会儿,这才起了身,纵身而上。
殷梓一脚落回地面上的时候,倒是整个人一愣,一时哑然失笑:“……这么大阵仗?”
“对待魔修的同伙,多大阵仗都不算过。”
十余位长老在安城城内各个边角站着,她一探头的工夫,就陆续围了过来。为首的人穿着一身怀月陵的道袍,手中握着一把扇形的法器,毫不客气地指着殷梓的脸,沉声说道:“你叛出玄山多年,在苍山兴风作浪之后又躲了这么多天,想必已经有所准备了。”
几天?殷梓这才意识到心魔境中的时间比外头快不少,不过她很快回过神,嗤笑了一声:“我杀了缠身狱风主煌姬,于是你们说我是魔修的同伙。我倒是不知道有这样的道理。”
“那尸体血肉模糊,谁知道是不是煌姬!”他身后另一人急忙开了口,像是生怕殷梓继续说什么,“何况你不过一个元婴初期,你说自己杀了煌姬谁会相信?简直可笑!”
殷梓动了动脖子,倒也是坦荡:“我以秘术强抬修为到了合道,如今秘术反噬己身落回了元婴。你若是要问谁这话会相信,在场那么多人亲眼看到了,谁不相信?”
“哼,制造幻觉的鬼蜮手段而已,哄骗了一些小弟子相信你真的杀死煌姬了。”为首的那人倒是不急,“若你说的是真的,不如说说这种骇人听闻的秘术,为何我们这么久以来,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殷梓侧了侧头,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那人:“这我可没法儿回答你,要么得问问你们为什么这么孤陋寡闻,要么得问问西陵易氏为了要把这种秘术藏得这么深。”
“你!”有穿着长剑门服饰的长老高声喝斥,“别以为你提起西陵易氏就能让我等忌惮。易无双入魔教多年,易氏从不曾过问,可见易氏如今的态度,早就不会管你们的死活,莫要……”
为首那人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人安静:“你说的这些谎话我都可以不追究,魔修易无双如今在何处?就在这下头么?只要你把易无双交出来,我可以不要你性命,只废你修为,断你经脉让你以凡人之身活完一辈子。”
“不在。”殷梓手拢在袖子里,看着对方宛如给出多大施舍一般这么说着,侧身让开一条道,“要搜的话请便,以及,我弟弟不是魔修,虽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随意污蔑玄山主峰弟子,身为一个长辈,可真是不像样。”
那人身后几个怀月陵服饰的长老几乎都立刻要上前来,倒是为首那人再度示意其他人安静,先下去寻找易无双,自己倒还在原地,只是神情有些奇异:“你不知道我是谁?我道号明恒。”
“明恒?唔,怀月陵的掌门人居然会亲自来到这里。”殷梓这回真的有些吃惊,眉头一挑,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没等殷梓反应过来,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从她身边经过,向着那洞口走了过去。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明恒真人微微挑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殷梓,意味深长地说道,“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易无双是缠身狱现任的风主吧?自然是值得我亲自来一趟的。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了,那想必也明白,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殷梓几乎是笑了出来,明恒身后的人已经都到了洞那处,小心地研究着地宫的外墙,有心急的已然动手破开了墙壁跳了下去,只剩下两个同样是来自怀月陵的心腹还跟在他身边。
殷梓在明恒不悦的目光中敛去嘴角的笑意:“假如你没有猜错的话……哈,之前强攻缠身狱的时候你不去,倒是现在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来了,既然怀月陵掌门如此喜欢猜谜,那我也猜猜看。”
她抬起头,毫不怯懦地抬头与明恒对视着:“你方才说,假如我说出无双的下落,你就只废我修为断我经脉。这话不对,怕不是断我经脉,而是要取我经脉,是不是?
你刚才说煌姬的尸体意外被毁了,我想你一定很失望又很担心,毕竟这样就做不成药了。为了确保这次没有类似的因意外,所以你亲自出来,要杀了我和无双,取我们的经脉炼药是么?”
殷梓的语速极快,没人来得及阻止她,她的话就已经说完了。明恒的瞳孔猛地一缩,还没来得及发话,他身边已经有人脱口而出:“你怎么知——”
他的话没说完,已经被明恒一袖子摔了出去。那人自知失言,摔出去之后一时居然没敢爬起来,明恒有如鹰隼一般的阴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殷梓:“无知小辈,莫要用你从魔道学来的那些邪门歪道来构陷我们。”
——这猜测是真的,当初在师叔身上试验的那个药的药方,他们手里居然真的有一份。
“魔道?这药方可从来没有在魔修手里过。”殷梓脑中飞快地滤过杀死煌姬之后的模糊的印象,那时候离她最近、最有可能已经知情并且提前动手毁掉煌姬尸体的人,毫无疑问是陆舫。
“她和那人一样都是玄山的,她不能留。”这是第三个出声的。
殷梓没说话,只安静地等着。明恒不动声色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然而只迟疑了片刻,刚才下去地宫那边的出口处,一个刚刚下去的长剑门的长老突然探出头来:“明恒真人,我们……”
他话没说完,紧跟在他后面又出来一人。前面那个长剑门长老一愣,转头问道:“你怎么也跟出来了?”
他话没说完,紧跟在后面又是一个。
“我看你上去半天没回来,就来找你了。”第二个出来的长老也有点困惑,“不是说来请明恒真人么,怎么这半天没回来?咦,你怎么也跟来了?”
紧跟在后面,陆续出来六七人,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互相询问情况。
殷梓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等着最后上来那个人终于理清了状况开了口:“真人,我们下去之后发现里头就是一个地宫,没有人在,那地宫后头有个走廊,不过进去探路的人都还没有回来。”
“地宫里头还有个酒池子。”旁边另外一人开了口,“幽篁里的端一长老伸手摸了摸酒水,酒池将他卷了进去,尚未回来,只见着有不少魔气从酒池里向外冒。我等修为不够,也不敢轻易再试。”
这么说着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拿余光盯着殷梓,等着刚刚从地宫里出来的她出去探路。
大抵元婴中后期的修道者们都是有些心魔的,而这世上能独自涉过心魔境的人,怕十个之中也未必有一两个。殷梓倒是并不太急,甚至是有些悠闲地同意了他们的打算。于是有人再破开了地宫的外壁,等着殷梓先下去。
殷梓顺从地最先跳了下去,地宫外墙处有着某种隔绝光线的屏障,几乎在进入地宫外侧、无法看到上头那些人的那一刻,殷梓一剑挥在墙壁上,借着反冲的力道向着反方向弹出去,直直地撞上了另一边的墙壁。
殷梓毫不耽搁,一剑从另一侧劈开了地宫的上顶。地宫外围时间流速极慢,等她这一列动作做完,从地宫另一侧爬出去的时候,那边明恒带着的人也才刚刚看完殷梓下去。
殷梓出来的动静并不小,自然引起了那边的注意。她丝毫没有耽搁,几乎是回到地面上的一刹那,她就毫不迟疑地向着安城城外靖阳的方向御剑飞去。
她这一下动作极其突然,那边一众长老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刚刚下去的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另一边,等他们意识到应该阻拦的时候,殷梓已经接近了城门。
一道近乎可怖的灵气从身后直冲而来,殷梓一咬牙,没有回头去挡,只尽力向前冲。她听到手腕上传来清脆的声响,那手串上一颗珠子直接碎开,落了下去。
元婴初期的修为比起洞虚巅峰来说实在是差得有些远,即便手串挡住了攻击,那攻击的余威也足以把她扫出去了一段。
殷梓压下了因为受伤而翻滚的气血,听到身后有长老的惊呼声响了起来:“她身上有合道大能留下的法器,不然何以挡住明恒真人的攻击?”
“合道的法器?果然勾结煌姬。”明恒的声音几乎已经到了她身后,第二道攻击转眼落下。
“咔——”
再一颗珠子碎成了粉末。
作者有话说:
无双:姐!!!!
殷梓:乖,你那边时间太快帮不上忙,我先走马上回来。
第98章
与其他门派不同,怀月陵信奉触类旁通,并不限制门人弟子必须专注于某一种道。身为怀月陵掌门的明恒真人更是如此,从剑气到法器到符篆无一不全,殷梓连续被击中了四五下,这才勉强摸到了一点攻击方式,稍微能躲开一些。
“哼。”
殷梓听到了身后明恒一剑劈空而发出了冷哼。他是借用法器飞起来的,行动不如御剑的殷梓灵活,即便已经被殷梓摸到了攻击的方式,也没法儿立刻改变。当着身后一群人被区区一个元婴初期的小辈连续躲开了几道攻击,明恒一时有些恼羞成怒,直接抬手劈出一道范围极广的剑气,倒像是不管不顾立刻就要把殷梓击杀在当场了。
殷梓猛地倒吊下去,一蹬祈罪,随即召回了剑,直直地向下坠了一段才算是躲开了剑气的范围。
殷梓原本就濒近力竭,这一下坠落没能及时收住势头,摔得七荤八素滚了两圈才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起身,旁边突然有人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殷梓本能地一惊,几乎条件反射地横剑去刺,她的剑势尚未到,那人却像是极其熟悉她用剑的习惯,未卜先知一样反手绕过她的剑刃,转而握住她手腕,再把什么东西塞在她手里。
这一抬眼的工夫,殷梓终于认出了这个气息,她瞳孔一缩,手里反抗的动作一挺:“师叔?”
商晏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解释,只仓促地示意殷梓捏碎手里的东西。殷梓下意识地照做了,几乎就在那东西被捏碎的一瞬间,殷梓察觉到一股极大的、爆炸般的力道一下子裹住了他们全身,把自己向着上方掀了起来。
殷梓下意识地反握住商晏的手腕,两人就这么自平地之上冲起十余丈高,追在后面的明恒本已经到了很近的地方,被这一下惊得停下了法器,只当是有什么陷阱,一下子顿在了那处。
殷梓在上升中与明恒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目光飘了过去,随即手腕微动,一道剑气直直地向他射了过去。明恒本不把这么一道剑气放在眼里,只打算继续追过去,然而那剑气行至半路,方向却突然向下微偏,没有冲着明恒,反倒是追着他乘坐的法器刺了过去。
虽说这一剑若是打在明恒身上,大约连护身的灵气都破不开,然而飞行用的法器大抵并不结实。明恒大惊失色,不得不起身废了点工夫劈散了那道剑气,然而那道剑气撞上他法器的触感却稍稍有些不对劲,他眼神一凛——这个刚才还分明是个元婴初期的小鬼,这时候挥动出来的剑气,居然已经有了元婴中期的力道。
殷梓先前逃窜的时候为那几招的余威所扫到,受了不轻的伤,不过她的经脉早已经淬炼到了洞虚的程度,这几下灵气冲撞,反而是将郁结凝滞之处强行冲开,体内的灵气因此而汇聚成流,境界居然就在这动荡不定的状况中慢慢地攀回到了元婴中期,隐隐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
这一回灵气凝实的程度甚至比之前刚到元婴中期的时候更甚,殷梓在上升的冲力中稳住了身形,为此而松了一口气。不过没等她重新稳住身体,那股带着她向上升起的力道突然之间改变了方向,直直地向着西侧下方冲了过去。
这力道无疑是什么逃命用的法器,只可惜殷梓此时灵气不足以稳住两个人的身形,就只能如同筛子里的两粒稻子一样,被扔得到处飞,内脏被颠得生疼,几乎要吐出来才好。
一声巨喝从先前所在的位置响了起来:“都过来此处!易无双也在这里!”
殷梓诧异地回过头去,却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明恒没看清商晏的脸,将商晏错以为是易无双。她没来得及为易无双出来之后不必面对围追堵截松口气,电光火石之间,她针对上了明恒盯着她的眼睛。
饶是在逃命之中,殷梓居然因为那双眼睛而心头一跳。
她能想象到,当着其他长老的面失手,对于明恒这样的人而言必定是值得恼怒的,然而那目光并不全然是恼羞成怒的。
贪婪,目光看上去如此贪婪,甚至于他死死地盯着殷梓这边的模样,并不像是看着一个活人,更像是看着苦寻已久一个机会,或者说一枚能让他离地飞升坐拥下云的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