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面德高望重、大公无私、富有远见这十二个字怎么听着像是在讽刺自己的呢?
华卿忽然想起来前些年嘻嘻山人好像还专门给秦庄写了一本传记,里面专门是拍他马屁的,被不少读者指责他是吃了烂钱了。
现在看来,这位嘻嘻山人多半是被冤枉,钱肯定是没拿到的,能写出那些肉麻兮兮的话完全是因为他劳苦功高的右手受到了要被打折的威胁。
见华卿没有说话,嘻嘻山人沉思了一会儿,“您在恢复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入了第六重境界,返老还童,美貌惊人,这样您觉得怎么样?”
华卿:“……”
他真不是在阴阳怪气自己吗?眼见着嘻嘻山人脑洞开得越来越大,都打算说到仙界帝君得知此事,亲自来了修仙界打算接华卿到天上做神仙,华卿连忙抬手,让他打住。
她的确被这位嘻嘻山人丰富的想象力给震惊到了,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压压惊,而后开口对他说:“倒也不必如此,你夺舍这个思路不错,交代清楚之后少提我两句,就当我闭关或者是外出云游了,还有以后你写的书里,不要出现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为了使自己的作品看起来更具有真实感,所以人间界的作者们在写以修仙界为背景的话本时,总要出现一两个修仙界有名修士的真名或者化名。
这么多年来,众位作者经过了不断的作死与实验,最后发现只有写华卿做反派,才能够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他们秉持这个优良的传统,写了多年,都以为这位华卿长老不理世事,所以也就越来越过分。
今日终于被人给找上门来了,嘻嘻山人心中默默叹气,一想到以后自己的作品中连一个修仙界的修士都不能碰瓷,就觉得前途昏暗,人生无光,但奈何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于华卿的要求,他也把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没有一点勉强。
“暂时就先这样吧。”
嘻嘻山人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向华卿问道:“那个……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就是有这么把您写成反派的话本,您为什么只找了我?”嘻嘻山人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还有一种诡异的成就感,他想着难道是自己的话本在修仙界已经积累出了足够大的名气。
华卿想了想,回答说:“你写得太烂俗了。”
嘻嘻山人:“……”
华卿继续道:“也不止找你一个,跟你说完了,我还要去找二饼书生、邻家小嫂、还有小龟爷爷这几个人聊一聊,说起来这几个人的书也是你们伍章书坊出的,你知道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吗?你现在跟我说了,也省得我挨一个去找了。”
华卿说完一抬头,就看着嘻嘻山人咽了一口唾沫,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很难形容。
“看你这个表情,是知道其他几个人在什么地方了?”华卿拿了纸笔过来,对嘻嘻山人说,“来,跟我说一说。”
嘻嘻山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愈加惊恐。
华卿将笔头在桌面上敲了两声,催促他说:“老实交代。”
“您稍等一下啊。”嘻嘻山人转身跑了一旁的库房里面,华卿以为他是去找那几个作者的地址,慢慢悠悠又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反正她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不一会儿,嘻嘻山人从库房里走了出来,只见他将自己的两只手抱得严严实实,像是举了两个小棒槌。
华卿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就听到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小声对自己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作者也都是我。”
一旁的红雪听了这话当即嚯了一声,华卿也稍微后仰了一些,看向嘻嘻山人的目光中竟是流露出几分敬佩之意,她之前想过他们几个人或许是朋友之类的关系,可着实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都是一个人。
华卿道:“你现在跟我说你是这伍章书坊的背后的老板,我也不会吃惊了。”
嘻嘻山人咳了一声,回答道:“有一半是我的。”
“……”华卿看向嘻嘻山人的目光是更加敬佩了,这人又是在书坊帮忙招呼客人,又是能写书,还是披了好几个马甲在写,她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你那手速倒是挺快得呀。”
嘻嘻山人低着头,谦虚道:“一般一般。”
华卿又紧跟了一句:“就是用来写书可惜了。”
嘻嘻山人抬起头来,用一种小心而憧憬的目光看向华卿,心中想着华卿长老是不是见自己骨骼惊奇,打算带着他修仙了,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华卿询问道:“那您觉得做什么好?”
华卿道:“我看他们台上杂耍接飞镖的就挺不错。”
嘻嘻山人瞬间收起脸上的笑容,变成了一只大苦瓜,好不容易挤出一点笑容,对华卿说:“您说笑了。”
华卿嗯了一声,单手支颐,看了他许久,问他:“我也想问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其他人用我的名字也就写写我怎么想要毁灭修仙界的,你加什么感情戏啊?”
嘻嘻山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对华卿:“那些东西其他人都写烂了,我这不是推陈出新嘛。”
她想把他脑袋给推了。
“我下回一定不这么写了,”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拿我这只右手保证。”
华卿觉得保证听起来没有什么力度,将眼前的嘻嘻山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目光停在他的腰间,对他说:“不用,拿你腰间的钱袋发誓。”
嘻嘻山人的脸再次皱成了苦瓜,眼巴巴地看着华卿,看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能哭出来似的。
然则华卿不为所动,硬是逼得嘻嘻山人用了自己腰间的钱袋起了誓,这事才算完了。
嘻嘻山人本以为这样华卿总该离开了,可等了很久也不见华卿起身,他又不敢问华卿怎么还不走,只能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委婉地与华卿提出来:“华卿长老,今天是洛川城的祭神大典,您不出去看看吗?”
“不去,”华卿一口拒绝了,“我看看你下一本书这回打算怎么构思。”
嘻嘻山人总算是知道华卿为什么留在这里,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唉声叹气地回到桌前坐下,拿起毛笔开始奋笔疾书起来,非常卖力。
华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心想怪不得他能一连换了好几个马甲来写书,的确不失是个人才。
红雪在这里待着实在无聊,便跟华卿请示想要出去玩一会儿,华卿点了头,她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等红雪走后,嘻嘻山人用笔的手停了一下,抿了抿唇,向华卿问道:“华卿长老啊,我们这么孤男寡女的同处一间屋子,不太好吧。”
华卿翻着话本的手微停了一下,随即回了他一句:“哪儿那么多废话,快写。”
嘻嘻山人瘪了瘪嘴,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他吸了吸鼻子,干脆化悲愤为力量,手上的速度更盛刚才,不一会儿就刷刷刷写了好几页出来。
屋子里只剩下嘻嘻山人运笔的声音,窗外祭神大典的仪仗已经离开很远了,只隐约听了些丝竹管弦的声音,秋风敲打着窗棂呼啦啦地响,几团乌云从天际缓缓浮游而来,莫名带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气势。
花神殿前,数十白衣女子齐齐站成一排,口中颂着一首调子有些古怪的长歌,洛川城的城主依旧是一袭白衣,站在众人的最前边,面色微沉,眸光冰冷,丝毫没有被这节日的氛围所感染。
风渐渐大了,天色也有些黯淡下来,当颂歌结束后,白衣的女子从花神殿散开,城主走到中央,说了几句祝词,待他说完后,城中的百姓们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他们的兴致完全没有被渐渐阴沉下来的天气干扰,欢欢喜喜地跑到花神殿对面的广场上,载歌载舞。
云栖池从人群走出,来到花神殿前。
花神殿外,刚才还激情说着祝词的城主此时一脸寥落,他见到云栖池过来,从身后摸出了钥匙,将锁打开,推开花神殿的正门,带着云栖池一起走了进去。
他缓缓说道:“她曾给我写了三十七封信,我只收到了三十六封,我一直想知道,她给最后写得那一封信里说了什么,为什么没有寄出去。”
城主说到此处,声音有些哽咽,他回头看了云栖池一眼,无休止的风从大殿的入口涌了进来,吹得花神殿两侧红色的帐子在昏暗的大殿中飘舞如同鬼魅,他将身后的正门合上,霎时间,殿内的一切又归于了沉寂,随后城主抬起手来,四周墙壁上亮起几颗雪白的珠子,瞬间将这花神殿照得亮亮堂堂,城主向前走了几步,将铜鉴上覆盖的白布揭开。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云栖池缓缓开口说道:“这些年我试了很多次,从来没有将这个溯世镜打开过,你能做到吗?”
云栖池走了过来,他抬起手,将手掌缓缓覆盖在铜鉴上面,霎那间,白光大盛,镜面上荡起浅浅波纹,当白光消散以后,里面映出三千世界,芸芸众生。
他无甚表情地对城主道:“入了此镜,你便能回到那一年,看到她的第三十七封信。”
城主并没有立即进入到溯世镜当中,他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云栖池,他自认为自己这三百多年来修为虽然没有任何的长进,但是修仙界中他的修为也算是不差的,可任凭他怎样做,即使是耗尽全身的修为,也无法开启眼前的这一面溯世镜,而眼前这人却是轻轻地一抬手,好像根本没有使什么力,就做到他之前拼命想要做到的一切。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道。
云栖池垂着眸,冷淡地回了一句:“与你无关。”
城主倒是没有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不好,毕竟能够随手开启溯世镜的人,高傲一点都是正常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我是为了她,你又是为了什么人呢?”
云栖池想了想,抬起头对这位城主笑了一下,只是笑容中带着说不尽的苦涩,他说:“我总想知道,我不在时,她过得怎么样。”
城主并不知道云栖池口中的她说的是什么人,看了云栖池一会儿,他收回了视线,率先踏入眼前眼前的这面溯世镜中。
他的身影很快就彻底消失在溯世镜当中。
云栖池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抬起手,手指在溯世镜上轻轻碰了下,指尖所碰之处荡起浅浅的涟漪,他叫了一声嫦婳,可这空荡荡的花神殿中并没有人来回应他。
右手在镜面上轻轻拂过,溯世镜上出现了华卿年轻时的面容,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了,云栖池看了半晌,终于步入了镜中。
他回到他离开华卿的那一日,那是春天,他走的那一日,天气极好,昨夜刚刚下了一场小雨,晴空如洗,日头高高悬在天上,映得园子里的花草一片葳蕤。
他看见自己走后,华卿站在阁楼后面的小园子里,仰头看着头顶的那片湛蓝的天空,从那一刻起,她一直等到了日落,直到天地都被一片黑暗笼罩,她仍没有回去,就这样从日落等到日升,然后再到日落。
云栖池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回来,他走的时候说了那么些残忍的话,可她还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像是有无数的虫蚁啃咬着他的心脏,五脏六腑都因为这密密麻麻的疼痛而痉挛起来,云栖池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他陪着华卿在那里站了很久。
到了第三天,华卿终于有了动作,她垂下头,笑了一下,神情说不出的寥落,终于转身回了阁楼里面。
还不等云栖池松一口气,便看着她躺到床上,从灵物袋中取出了一朵千佛花,放到的枕旁,合眼睡了过去,不知梦到了什么,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笑容。
云栖池心中却是更加难受,他在床边坐下,静静凝望着沉睡中的华卿。
接连几天,她都沉浸在千佛花为她编织的一场场美梦当中,然这些千佛花总有用尽的时候,而窗外园子里的千佛花因这段时间无人打理,都已经枯萎了。
她再找不到新的千佛花了。
华卿过了很久才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此后,她常常坐在窗前,想着说不定在她此时度过的某一日某一时刻,云栖池与燕音就都已经不在了。
这样一想,眼泪落了下来。
明明从前她并不是软弱的人,只是如今,她竟恍惚觉得自己除了流泪已经没有可以做的了。
她这样难过,云栖池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力地看着她,连安慰也说不出来。
若那时他知道自己离开后,她这样难过,他会不会带着她一起走。
云栖池想不到答案,他单膝跪在地上,捧着华卿的脸,想要将她脸上的眼泪拭去,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穿过她的脸颊。
她亦不曾察觉到他在此处。
这本就是过去的事,本就是没有办法重来的事。
他一声一声叫着嫦婳,可她听不到啊。
他在地上跪了良久,那些从华卿眼中涌出的泪珠,好像全部落尽了他的心里去,积成一滩苦水,将他的心脏全部浸泡在里面。
他以为即使他不在了,华卿会怨他,会恨他,可总有一天,能够放下他。
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个样子,华卿放不下他,就如同那时候如果是华卿抛下他,他也同样没有办法完全忘记她。
他其实早该明白的,华卿了解他,他却不够了解华卿。
他自大地用着他的方式保护着她,却让她承受另外一种痛苦,或许那个时候即使他不愿带她去仙界承受那些危险,他也总该与她坦白一切,让她知道自己与燕音究竟怎么样了。
但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已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华卿似乎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跟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不知日升,不知月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失去所有的喜怒,只是偶尔有些时候,她在梦中还会叫他一声师父。
云栖池的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落下来的,当年从他救下她,收她做了徒弟的那一天起,他便想要她过得快乐,然而如今,她却因为自己这样的伤心。
他虚虚地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说着师父错了,师父错了,不要再哭了了,好不好,婳儿。
此后的每一日,他跟在她的身边,与她说着过去发生的趣事,或者是在从前在市井里听到的笑话,即使知道她听不到,他也希望,她能稍稍快乐一点。
直到多年以后,云栖池将天外天彻底修复,那个他回到仙界,成为三界共主。
修仙界的华卿在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僵在原地,许久之后,她缓缓笑了起来。
那笑容代表着什么,他并不明白。
不久后,华卿回到了从前他们居住的那座阁楼里,将当年他送与她的那几支步摇一支一支地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