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腾卷而起,玫瑰海峡奥尔南港眺望塔在大火中熊熊燃烧。
高塔在夜色中化为了一支立于天地之间的火炬,倒影在海面就成了一把逼人的长剑。
约翰将军站在“复仇女神”号上,看着阿比盖尔指挥着海盗们将两艘冲火绳放下指挥舰。火船被点燃之后, 就朝着停泊在玫瑰海峡奥尔南湾的帝国舰队飞快地驶去。约翰将军在心底叹了口气。
纵火眺望塔原本是孔弗朗家族和海军定下来的信号。
当留在眺望塔内的叛党成员看到“复仇女神”号带着秘密舰队归来,就撤出眺望塔,然后点燃大火,制造港口的混乱。而停泊于海湾中,加入阴谋反叛的那部分海军提前降下了一半旗帜,作为辨别阵营的标识。在其他一无所知的战船陷入慌乱后,秘密舰队将联合反叛的海军里应外合,一举击溃效忠于女王的海军力量,夺走帝国最重要的港口控制权。
但是如今……
两艘火冲船乘着海面的风势,径直冲向了停泊在海湾中的战舰。
“敌袭——”
尖锐的示警的铁哨声一艘接着一艘地在战船上响起。
一名被孔弗朗族长收买的海军船长等待了一整个晚上,听到尖锐的铁哨声立刻匆匆走出了船长室,来到了甲板上。看到迎面而来的火冲船和船艏涂着的曙目骷髅标记,叛党船长的脸色瞬间变了,在约定好的计划里,并没有火船袭击这一项。
“是海盗!”
大副失声道。
说话之间,只见不知道什么,从海域的另一个方向,海盗们的快船打斜刺里钻出来。他们站在船上,汇聚着武器,放声大笑。
叛党船长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看着忽然出现,与秘密舰队汇合的海盗,一个不详的预感浮上来——他被孔弗朗家族骗了,孔弗朗家族早带着秘密舰队投靠了女王。而他们这些加入谋反的海军,就是孔弗朗家族献给女王的礼物。
电光石火之间,叛党船长做出了选择。
“砍锚索!”他厉声下令。
奥尔南海湾曲折回环,向内凹成袋状,口小背风,在平时是战舰停泊和修养的良好地方。但今夜,为了击溃效忠于帝国和女王的其他海军,叛党的战舰停泊在海湾出口处。当前的海军战术还以单纵战列线为主,原先他们把控海湾出口,配合支援的秘密舰队,几乎能百分百地将被封锁在港湾中的其他海军战舰一网打尽。
但那是在秘密舰队与他们同盟行动的情况下。
一旦秘密舰队出卖了他们,把控海湾出口处的叛党就将同时面对两侧的火炮轰击,被一网打尽的人就成了他们。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叛党必须在包围圈形成之前撤出海湾。
在叛党指挥官下令之后,一艘艘战船的锚索被斩断,原本隐约间封锁住海湾出口的船只开始迅速地向着风势和洋流的方向飘走。船只刚飘了一会儿,叛党指挥官就觉得有些古怪。他立刻抓住一名水手。
“你们砍断了几根锚索?”
“一……一根啊。”水手磕磕绊绊地回答。
“不对,只砍断一根锚索怎么可能飘得这么快!”叛党船长厉声喝道。[1]
就在他心惊肉跳的时候,被他扯住水手忽然一指水面,只见战船周围水花翻涌,一名名海盗从水里钻了出来。
他们的面孔被倒映在水里的火光照得无比诡异狰狞,从水里钻出来的海盗们朝着叛党军官们咧嘴一笑,下一刻将抓在手里的刀剑往战船船身的木头一插,一蹬,像壁虎一样飞速地爬了战船。
在海盗们砍断叛党第二根锚索,爬上战船的时候,另一边约翰将军与伪装成副官的阿比盖尔带着秘密舰队在西侧海域拉开了包围线,海港中剩下的战舰也一艘艘地驶出,在另一侧拉开了包围线。
直到此时,叛党船长终于看清了站在“复仇女神”号上的人是谁。
“原来不是孔弗朗,而是你!约翰——”他不敢置信,“是你!你出卖了我们!”
约翰将军有些尴尬地站在船艏,不好面对不久前的同谋者指责的目光。
站在他身后的阿比盖尔向前几步,越过约翰将军站在船艏最前方,摘下帽子,红发瞬间被海风吹起。她将帽子按在胸前,朝着叛党船长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面带微笑:
“您有两个选择,”阿比盖尔轻快地说,“一、投降。二——”
“死。”
…………………………
“帝国海军不会遗忘您做出的贡献。”
女王宽容地对阿瓦罗爵士颔首,叛乱得到控制之后,人们终于有余力去扑灭庭院中蔓延开的火。火势逐渐小下去之后,树枝的影子和未燃尽的火焰光在她精致的面孔上交叠,形成一种古怪的,让人畏惧的美。
就好像她同时立于黑暗与光明之间,冷眼看着汹涌的暗潮。
阿瓦罗爵士恨极了她这种神情,因为在她这神情里,他隐约地仿佛能够见到奥托·海因里希的影子——他从小就比不上自己的兄长,便铁了心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胜过侄子。结果兄长死后,其他人竟然宁愿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家伙成为家族族长,也不愿意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明明他经验更加丰富。
那种古怪的,在腐烂泥土上格格不入的,道德未散的神色。
“港口?海军?”
多年来扭曲的嫉妒甚至冲散了疼痛,阿瓦罗爵士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的形象比高高更加糟糕。以心狠手辣著称的道尔顿没有直接杀了他,已经是照顾到女王的计划,但他刚刚那一脚直接碾碎了阿瓦罗爵士的鼻梁骨。此时爵士脸上满是鲜血和泥土,活生生就是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你以为我会相信孔弗朗那种蠢东西?”
人群中自由商业城市谈判的雅维利执政官脸上的肌肉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造船厂,整个港口的造船厂就要成为一堆灰烬了!”阿瓦罗爵士放声大笑,像个疯子一样,“你不是想重建海军吗?造船厂没了,木料都烧了,你要拿什么重建海军?你要拿什么重建海军——雅格——雅格就要宣战——带着罗兰一起下地狱吧!”
他笑得太用力,一口鲜血混杂着被道尔顿打落的牙齿卡在气管里。
“嗬、嗬、嗬……”
阿瓦罗爵士抓住自己的脖子,从喉咙里发出怪声,眼睛向外凸出,血管暴起。
听到他的话,一边的其他贵族们脸色骤变。
疯子!
他们齐齐在心底咒骂出声。
玫瑰海峡奥尔南港是罗兰帝国最大的造船厂所在地,这里制造的船只几乎占据整个帝国战舰数额的三分之二。一旦奥尔南港的造船厂真如阿瓦罗爵士所说,被纵火焚毁,帝国的海军将遭到致命的重创,尤其是在这种教皇竞选,罗兰与雅格敌对,两部条例颁布的时刻。
阿瓦罗爵士疯了!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做的事情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只想拖着女王和整个罗兰为他的儿子,为他自己陪葬。
哪怕贵族们对王室的“忠诚”不值一提,对什么帝国荣耀也未必有多在乎。但他们至少清楚玫瑰海峡带来的利润有多么巨大,一旦港口造船厂被焚,帝国失去对玫瑰海峡的掌控,他们的收入将随着遭到多么严重的损失。
“陛下!”
心急的人几乎顾不上礼仪,他们皆尽将目光投向女王。
道尔顿转动轮燧枪,抬眼看向女王:“我现在就赶过去。”
“不用了,”阿黛尔说,视线从阿瓦罗爵士身上移到道尔顿身上,再从道尔顿身上移到海因里希身上,“海因里希先生。”
她的声音轻柔缓慢。
视线的焦点随之汇聚到从叛乱起,就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的海因里希身上。
海因里希收起细剑,抬起手臂。
一只苍鹰扑扇着翅膀,自高空中箭一般地落下来。它掠过贵女们头顶的时候,羽翼和利爪发出的声音惊得她们发出了失态的尖叫。
最后,鹰稳稳地落在海因里希的臂上,伸出绑着密信的腿。
作者有话要说: [1]本章中的海战理论参考十六世纪英国与西班牙的战役。英国人在7月26日的午夜时分派出火攻船袭击西班牙舰队,在混乱之中西班牙指挥官米地拉做了错误的命令,叫各船砍断锚索。“……他的本意是等到火攻船过去之后,再来重新占领这个投锚地,谁知匆忙之中多数的船只都砍断了两个锚,仅靠剩下的一个锚根本系不住船。火攻船本身未造成任何损失,但西班牙舰队只能随波逐流朝东北走。”——丛胜利,李秀娟著.英国海上力量 海权鼻祖[M].北京:海洋出版社.1999.
第60章 千钧一发
在苍鹰落到海因里希臂上的时候, 阿瓦罗爵士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比先前道尔顿重重踩断他的鼻梁时还难看。海因里希平静地解下了系在鹰腿上的密信,将它展开, 一扫而过之后便对女王轻轻点头。
“你……背叛了家族……”阿瓦罗爵士的声音像淬了毒, 额头上的血顺着流进他的眼框里, 眼珠凸出得已经完全不像人类, “家族的……叛徒……”
“物必有价。”
海因里希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阿瓦罗爵士,而是向女王深深地弯腰鞠躬。
“我为海因里希家族在今晚所犯一切错误,向您请罪。”
人群之中,一些人松了口气, 海因里希家族在罗兰历史悠久,如果阿瓦罗爵士的行为代表整个海因里希家族的叛乱,后续的处理很容易牵涉到一连串的旧贵族们。一些人则心生遗憾,权力的舞台就那么大, 一个家族占据得多,就意味着其他家族所拥有的势必减少, 想看海因里希家族彻底毁灭的大有人在。然而海因里希的举动则表明今天的混乱带来了一场双头蛇家族内部的分裂。
阿瓦罗爵士阴谋的败亡, 意味着从此奥托·海因里希成为双头蛇家族中真正的, 不容异议的统治者。
狡猾而阴险的毒蛇, 有不少人在心底咒骂。
在去年七月的叛乱之后,海因里希家族与王室之间产生了裂缝, 海因里希家族内部有如阿瓦罗爵士这一系的人,走向与王室彻底决裂的道路,而海因里希选择了修补这一裂缝。以牺牲阿瓦罗爵士这一系人为代价,海因里希带着双头蛇家族重新效忠于女王,也许在一段时间内, 海因里希家族会因为这次分裂而力量受到削弱,但从长远来看,这的确是条保全之道。
聪明的家伙心底已经在重新估量这次叛乱后,宫廷中将出现什么样的变动,女王与海因里希家族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他们又该如何拿捏对两者的态度……
一切变得错综复杂,唯独一点是清晰的:
女王已非刚加冕的阿黛尔公主,她已隐约展现出对整个帝国的掌控,正在迅速成长为一个难以抵抗怪物般的君主。
“诸位受惊了。”
阿黛尔没有直接表态,庭院中的火被扑下去了。她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侧首吩咐人们将那些死于火枪枪口下的尸体拖下去——阿瓦罗爵士也被一并带了下去。
在慌乱中四处躲避的贵女们也渐渐地重新聚拢了起来,她们脸色苍白,鬓发散乱。也有新晋的“遗孀”——她们的丈夫在刚刚作出了错误的选择,被道尔顿及他的部下一并当场处决了。这些年轻的遗孀们眼睁睁地看着丈夫鲜血淋漓的尸体,不由得哀戚地哭叫着,昏厥了过去,对于这部分人,女王命人将她们先行送至临时行宫的房间里照顾起来。
见到着一幕,自由商业城市的谈判团们在心中惊骇不已。
在今晚的叛乱过程中,不论是厅堂遭受炮轰,还是直面叛军的箭弩,罗兰这位年轻的女王始终神色不变,展露出了连男人也难以匹及的胆魄。她对罗兰的掌控,更是超乎他们的想象。
意识到这一点后,雅维利执政官后背升起了一阵寒意。
他不敢想象,如果给阿黛尔女王以时间,她会将罗兰帝国锤炼到何等可怖的地步。一只不死鸟将正在烈焰中孕育,他必须在它曳尾点燃世界前,扼杀它。
就算为此付出些代价,那也是值得的。
在意识到这点后,雅维利执政官终于下了决心。在女王与贵族们要绕过回廊,到尚且完好的中殿去的时候,他带着谈判团走得慢了些,落在人群后方。
“陛下。”
刚刚踏进中殿,道尔顿忽然停了脚步,他隐约地有种不安的预感。他向前一步,伸出手臂,横挡在女王身前,一手握住了轮燧枪。他鹰隼般地环顾有些凌乱,但没有受到青铜炮摧毁的中殿。
一边的海因里希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向殿堂高处。
天国之海沿岸的建筑被称为“神的幽冷之城”,宫殿的立柱修长垂直,给人直触天国的崇高之感。立面上多开设有巨大的以铅条为窗棂的拼花彩绘玻璃窗。而这个中殿还采取了双层墙的结构,横厅的上层通廊上面便是间隔一段距离便设有一座分担承重的小尖塔。尖塔开有一个不怎么引人注目的高窗,而此时那个高窗笼罩在阴影中。
在那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光。
那点光非常小,一闪就没了,极其细微,难以引起普通人的注意,而在水晶烛台高悬的殿堂中,这点微光也经常会被认为是错觉。
但在眼角掠过那点微光之时,海因里希毫不迟疑地向女王扑去,同时厉声提醒众人:
“头顶!刺客!”
刺耳的轰鸣声响起,在海因里希喊出声的时候,道尔顿抓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中殿上方的高窗开枪。枪声与硝石的气息震动今晚遭遇太多惊吓的人群。伴随着轮燧枪的轰鸣,高窗的玻璃哗啦破碎,一名穿着黑衣的刺客从那处狭小的窗台上摔了下来。
刺客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地面,在他的脑浆与鲜血飞溅而出之前,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