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传来一阵青铜风铃声——青铜风铃挂在塔楼每层的角檐上,平常是不响的,这会儿却无风自动。
显然,这就是仙府的‘上课铃’了。
几乎是踩着点的,一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走了进来,顺手把斗篷挂在了门口。
男子的头发似乎有点儿自然卷,皮肤苍白,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样子。甘甜坐在第一排,能看到他的黑眼圈几乎要掉到下巴上了,显然是个常年睡眠不足的…这就是祖徽之?
“唔…到齐了吗?”这话是对助教说的。
助教连忙点头,又对仙师祖徽之小声说了一些学生的情况,然后就非常有眼色的退开了。
他们这种人就是这样,需要自己的时候要及时出现,不需要自己的时候最好能做到不存在。
看了自己的弟子一会儿,时间有点儿长…甘甜都怀疑这位仙师是忽然发呆了,就在甘甜这么想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我这人性格极好,对弟子也不严厉——那么严厉做什么呢?你们修行学习难道是为了我不成?学不好未来也不是我后悔…”
虽然这是事实,但真的被说出来还是让大家亚历山大的。
看来传说有误!谁说这位仙师‘好搞定’的?说话的人出来解释一下啊喂!
祖徽之说话有点儿含糊,幸亏经过了法术放大,声音不至于听不清:“你们这一批新入门的弟子中,数术只有一百五十人评为甲等,你们正是这其中的…按理来说都是美质良材才是。”
听到这里,不少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挺胸了!这话说的没错,刚刚经历的入学考试中他们可是胜利者!不敢说一步领先,步步领先,但至少这种格局是有很大部分会保留下来的。
“呵…”祖徽之却是轻轻冷笑,并没有多重的语气,说是不经意也可以。但离得近的甘甜就是觉得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若你等真这样想,未免可笑——如此简单的数术题,难道有什么是你们没学到的?一处都不该错才是。”眼睛瞥了一眼刚刚助教放在一旁的花名册,‘哦’了一声:“只有一个一处都没错的?谁是甘甜?”
甘甜慢慢站起身来,眨了眨眼睛:“仙师,是我!”
“只有一个…啧,这就是今年的‘美质良材’…清虚天仙府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样说着,祖徽之第一次微微提高了声音:“世上能修仙者,千里挑一!只要是修仙之人,无论力量高下,都少不了富贵名利——也是因为此,许多人便没了用功之心!”
“数术多艰难?多少修仙之人便想着不用功了,能舒服过日子,何必自讨苦吃呢?”
“这些人却不知道,仙人与仙人也是不同的,仙人之间的差别不会比仙人和普通人小——你们中的仙籍弟子应该是知道此事的!”祖徽之说话并不带多少情绪,本来应该很煽动的话由他说来也是有气无力的。
甘甜倒是真知道这个,比如她家亲爹和大仙女,就属于仙人中混的最好的那一批。出则有仙车大船,身边是仙人簇拥,仿佛云朵一样密集,座下听令的小仙成千上万,一看就知道是大神!
可那些无名散仙也是有的,生活可能和小官吏差不多!虽然这对普通人来说也是只可仰望的好日子了,但和想象中仙人的生活还是差的太远了。
有些弟子对仙师祖徽之的话深有感触,另一些人却是不当回事的。他们才刚刚进入仙府,甚至称不上正式踏上仙途,很多事情抱着固有的想法…简单来说就是还没经过社会毒打。
数术怎么可能那么重要!
真等到他们意识到数术真的那么重要的时候就迟了,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早就过了打基础的好时候!
另外,也有一些人自忖数术学的极好,对这些话是无感的。毕竟能在入学考试中评上甲等,在家学习时应该是十分优秀的那种。他们显然不知道,在家学习数术和在仙府中学习,完全是两种不同难度的东西!
祖徽之也带过几批弟子了,当然能看穿这种心思。慢吞吞道:“我说过,我这人谈不上严厉,待你们太严厉了你们不高兴,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既然舔居仙师之职,也不能失职…”
“给你等一个机会,今日我出一题,能答出来的,我的课就不用听了,功课也不必做!”说到这里,祖徽之那张没精打采的脸第一次显得有了光彩:“可若是答不出来,便得用心功课,不得懈怠!”
其实没有这种约定,作为仙师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规定弟子们用心功课。而一旦懈怠,随便处罚也是自然…体罚也是允许的…可以,这很符合当下的世情。
祖徽之非要如此约定更多是他性格使然,他这个人总是强调‘不教而诛谓之虐’,有什么都是提前说清楚的,不搞突然袭击那一套。而已经讲清楚了,还有人犯错,他的处理往往会特别‘粗暴’。
不是说他凶,而是他图省事只会用最简单粗糙的办法,而不会去考虑犯错的某个人是不是有特殊情况他这个人最怕麻烦,平常只专注于自己的事,为了已经说过的事情牵扯精力是不愿意的。之所以提前说,就是为了对自己有个交代——这都是提前说过了的,屡教不改,又有什么情面可讲呢?
祖徽之身后有一块板子…并不是黑板,而是用来挂仙师准备的板书的。仙师教授学生,会提前准备好板书,等到上课的时候需要,就直接挂上来。这肯定没有真正的黑板那么方便,但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觉得不够用。
现在背板上就挂了一道早就准备好的题目上去。
一时之间,室内寂静无声…可能这些新拜入仙府的学生还没见过这样的老师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大家正在思考挂板上的题目。所谓的能回答这道题就不用听课、不用做功课,这种事大家其实没怎么考虑。他们都是新入门的弟子,再叛逆的估计也叛逆的有限,对于那样‘出格’的事估计想都没想,真的落到自己身上反而会坐立不安。
之所以会对解题感兴趣,更多是出风头的意愿在主导他们。
在和其他人的竞争中获胜,获得名气、崇拜等等,这应该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之前他们已经凭借自身实力评到了甲等,成为一千来新弟子中少数优秀分子,并获得不少同龄人另眼相待。
而现在,是在一群优秀的人中装逼的机会!
不少人表面淡定,心里已经飞快算起来了!
甘甜一只手托着下巴,和别的妖艳贱货不同,她是真的淡定——哦豁,虽然表面上有些不同,但本质上不就是二次函数题吗?别以为用了纯文字表述就不认得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了!
二次函数题目甘甜实在是太熟悉了,这是初中数学的‘巅峰’,也是中考必定的压轴题!在初三那一年,甘甜做过多少张数学卷子,就做过多少道二次函数题——只会多,不会少,因为身为一个应考生,不可能只做卷子的。
二次函数题的难度不太好说,有难的,也有容易的,挂板上的题目不说多简单,至少不属于让人秃头的那种。
对于甘甜这个‘过来人’来说就更没难度了!
说实话,这道题对她来说最大的难点可能不在解题,而在翻译题目上。
和她曾经熟悉的阿拉伯数字、数字符号、图形,再加一些描述性的文字组成题目不同,这个时候的题目基本上就是纯文字的!也有人用一些大家能够理解的符号,但这些符号很多本身就是摘取文字而成!
就是这样让人混淆的符号,还存在各方不统一、不够好用的重大缺点。
不知道这样的题目麻烦在哪里?
就不说文言文的那种了,就算翻译成白话文也够呛——不管理不理解,这个时候很多算术题都是文字式的。
比如:当十个它加上五个他的平方后和为四十,它是多少?
其实就是10X+5X^2=40,解未知数就可以了。
这还只是最简单的例子,事实上这种文字式的题目,以及文字式的回答,如果对应的是复杂的题目,光是一眼看过去就会让人眼晕了!
比如二次函数这种解析几何题类…审题本身就是高难度的了。
题目本身很典型,题干之后有三问,(1)求一般表达式;(2)问二次函数抛物线上一动点与题中给出线段上一点相连,连接的线段与X轴平行,该连接线段的最大值是?(3)过抛物线上一点‘甲’做直线垂直X轴于点‘乙’,抛物线与X轴相较于‘丙’‘丁’,点‘戊’是点‘甲’与点‘丁’之间活动的一点,直线‘丙戊’交‘甲乙’与‘己’,直线‘丁戊’交‘甲乙’于‘庚’,‘乙己’加上‘乙庚’是否为定值?
大家很有动力当着所有人的面回答这道题,这可是出风头的好几回!
然鹅,实力并不允许。
祖徽之扫了一眼众多学生,心中一哂——其实在出这道题的时候他根本就不认为能有新弟子回答出来(毕竟这也算是一个下马威,让这些弟子了解到数术真没那么容易),但真的没有人能解答,他依旧会有‘一代不如一代’‘悲哀啊’,这种感觉。
早就预定好的下马威还得演下去,祖徽之开始点人了:“甘甜,你来解题——能解多少是多少。”
“好歹是今年新弟子中数术最好的。”话说的轻飘飘的。
出乎祖徽之意料的,甘甜倒是没怎么犹豫。她站了起来,先是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拿出了一个随身镜盒。镜盒打开,一面嵌了一块小镜子,另一面则唇面两用胭脂和一个短短粗粗的炭笔,炭笔画眉用的。
甘甜还用不上化妆品,但随身小镜子有的时候还真有用。
甘甜又问助教要了一块空白的挂板,‘唰唰唰’地就在挂板上列出了解题过程,总共十分钟的样子。
之前就已经脑子里过了一遍解法了,现在就是落笔和计算而已。
“仙师,我不会说只会写,过程和答案都写下来了!”甘甜的挂板就挂在题目旁边。
“作图、定参考系…点的位置表示为…辅助线…又有图形有定理…故而…”放下手上的炭笔,甘甜双手合于胸前:“解答完成!”
四下安静异常,简直落针可闻。能听懂的人需要反应时间,还正在发愣。听不懂的虽然听不懂,却也觉得好像不是胡说八道…反正很厉害的样子,正在发呆——这大概是第一次意识到在数术这件事上,人和人的差别有的时候和人与猴子差不多。
我明明听得懂你每一个字,但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祖徽之沉默了一会儿,其实甘甜一开始拿出解答好的挂牌的时候他没反应过来。甘甜用了自己更熟悉的阿拉伯数字,以及通用数学符号,甚至表示点线的时候直接使用英文字母。
不过这不是太大的问题,在甘甜开始说明自己的答案的时候他就理解了。
没什么不能理解的,这个时候研究数术的,有不少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简写数字’和‘数学符号’。有的人还是一个学派统一用一种,有的人就是私人爱用什么就用什么了…而这种任性的还往往是特别厉害的那种!
大概是因为普遍没有找到最有效率的符号和数字,这个时候甚至纯文字都还很流行!在这种情况下,强行统一数字和符号也不太现实。
站在后来者的角度,觉得统一一个标准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对于经历这个时期的当事人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反正研究这些的人都看得懂,何必要改呢?如果要制定统一的标准,凭什么用你的,不用我的?至少得出一个能服众的领军人,然后以诸侯会盟的方式开会商量,这才有可能统一一个标准。
而标准一旦定下,真的完成普及也需要不少时间呢!
甘甜在这道二次函数题中就连坐标系都和别人画风不同!
说出来可能有点儿难理解,但这个时候的坐标系确实很放飞自我,大概就是大家随便用的程度。
一般来说只有一个确定的‘X轴’,而且一些老派的人还不承认有负轴。
至于‘Y轴’,则可以有,也可以无,有的话也可以自行决定和‘X轴’的角度。讲真的,现在夹角45°也挺流行的…虽说各种角度的坐标轴夹角没有谁比谁高贵的说法,在某些情况下本来就要构建不同夹角的坐标轴,但一般情况下难道不是统一一下会让很多题目少走很多弯路吗?
这又是一个后来者的误区了,后来者很容易知道什么是‘最终结果’,但身处其中的人却不一定能看穿趋势。而且就算看穿了,也得考虑当下各方面的实际情况!如果时机不到,有这样那样的不利因素,也只能暂时放弃。
二次函数在初中阶段而言绝对是‘大魔王’,但在甘甜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她都是经历过高考的人啦!
纯粹以计算量来说,她其实不觉得其他同学一个都答不出…之所以都不会的样子,可能是第一次接触这类题,一下被砸懵了吧。
习惯了就会好。
甘甜这样想,是对,也是错。
大家确实第一次接触这类题,也确实被砸懵了,但不是习惯了就会好,或者说这个习惯的过程远比甘甜想象的要长很多。
关键的问题是,二次函数并不是发源于中原、土生土长的数术!
中原重数术,关于数术的思维有自己的一套,不管这一套思维如何,总之没有涉足‘几何’的意思。事实上,中原数术太‘实’了!这甚至是整个东胜神州的数术都有的问题,问题一旦变成‘运动的’‘纯理论的’‘与几何图样相关的’,就超出思维习惯了。
二次函数是从西牛贺州那边传过来的,一开始并未引起注意。对于神州仙人来说,西牛贺州简直不值一提,蛮荒之地能有什么好东西?
压箱底了一百多年,十几年前才忽然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
大家学是学了人家的数术,但根子里还是神州这一套!
这就好比封建国家被新兴国家侵略,觉得应该要‘师夷长技以制夷’,于是学习了很多人家技术上的东西。但忙忙碌碌到最后,其实并没有改变挨打的命运——表面上学到了人家的东西,但骨子里依旧是原本的样子!
新兴国家之所以胜过了封建国家,表面上看靠的是那些花个几年功夫就可以学到的技术。实际上,在技术之后是文化等各方面的积累,人家为后来的胜利可能已经积聚了几百年的力量!
神州仙人研究数术,根子里是神州那些东西,就算学会了贺州的技巧,解答问题也像那么回事儿。真等到做事的时候又露馅儿了——这种时候,又会出于习惯使用自己熟悉又舒服的方式。
放弃神州的根子,用贺州的东西做根基?根基已成的人很难改变,至于正在仙府修行的后辈…这个时候的修仙界显然没有那么大的魄力搞革新,即使已经有些人意识到了,贺州的数术之路可能比神州的数术之路道路要宽阔一些。
没办法,谁让贺州相比起神州差太远呢!
有一个说法叫做‘胜利者不改变’,某个策略让一个团队获得了成功,那么即使有人意识到这个策略不可能一直奏效,最好尽快改革一下——这件事也很难做!
谁能保证改革之后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呢?一旦失败,最后的责任谁来负?胜利之后不改变就没有这个问题了,沿用之前带来胜利的策略在所有人看来理所当然,如果不再管用也不用有人来背责。
祖徽之有点儿怀疑甘甜的爹娘是不是有谁极度推崇西牛贺州的数术,让她从小学了那一套…所以才会这样不同。
但又不像,因为她的思路中同样有很多贺州数术里没有的东西,是神州的、贺州的,又二者皆非。
一道题说明不了什么,但一叶落而知秋,是可以窥见一些思路和习惯的。
“嗯…看来今年的弟子倒不算是‘全军覆没’。”祖徽之慢慢收回刚刚一瞬间变得锐利的眼睛,现在又变得没精打采起来:“不错、不错,做的不错,我记住名字了,甘甜是吧?”
新一批弟子在祖徽之这里有了两种不同的称谓,一个是‘甘甜’,另一个是泛称的‘你’。
正如他光明正大地说的…他从来懒得记无关紧要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