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卧室不大,装潢素雅,家具都是檀木的,空气里萦绕着一股木香,和淡淡的药味交织在一起,带点苦。
有个男人坐在床边,背对着她,手里端着一碗药。
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天青色的床帐半垂着,把床上人的身影遮住了。
床边那男人声音很冷,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幻剑山,醒了就把药喝了。”
床上那人没说话,也没把床帐掀开。
殷杳杳站在门口,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脸上惯有的甜笑也消失了,表情淡淡的,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她没有观察这间卧室,似乎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一点也不好奇。
过了一会,床边传来药碗被放在几案上的声音。
她听见这声音,才掀起眼皮子往床边看了一眼,就见床边的那男人已经转过身来了,正面对着她。
第十七章 昨日如生
那男人像看不见她一样,迈步往门口走过来,很快要跨出房门。
殷杳杳见他要出门,虽明知他看不见她,但还是往旁边避让了一下。
她太熟悉他了,也太熟悉这间卧室了——
这里是她的回忆世界,这个男人是司空启,这间屋子是她身为凡人跟着司空启修仙时住的地方,而床上那个……应该是刚被司空启捡回幻剑山的她。
她现在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回忆世界里,这里无人能看得见她,她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只能看着往昔回忆从自己眼前再现一遍。
想着,殷杳杳又抬眼看了床帐一眼。
紧接着,那床帐突然被掀开了,有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床上跳下来,一瘸一拐跑到门口,伸手拽住了司空启的袖子:“等等,幻剑山是哪?你、你又是谁?”
这小姑娘很瘦弱,脸色苍白,嘴角还有淤青,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正是年幼时的殷杳杳。
幼时的她把司空启的袖子攥得很紧,又小声问:“你是坏人吗?”
司空启把袖子往外抽:“不是。”
殷杳杳见状,闭了闭眼。
她甚至不用睁眼看,脑子里也还记得接下来的事——
彼时,年幼的她露出个笑,对司空启说:“我、我也觉得你不像坏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你,我以前……等等,我以前怎么了来着……?”
司空启当时并未回话,而是施法把几案上的药碗拿了过来,冷冷淡淡地把药碗递给她:“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
那时她只犹豫了一下,然后怯怯地接过药碗,小声问:“你会法术,你是仙人吗?”
司空启道:“修仙之人罢了。”
她问:“那我能学吗?”
司空启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好。”
她当时惊喜极了,于是仰头把药一口气喝完了:“那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师父?师父师父,我叫……我叫什么来着?”
司空启扯了扯唇:“你叫殷杳杳。”
她问:“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司空启垂眼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捡到你的时候,听见别人是这么叫你的。”
她皱眉:“可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师父,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
当时司空启并未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只是从她手里把空空的药碗拿回来,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话:“有些事,还是忘了好。”
当时尚还年幼懵懂的她往前追了两步,眼神迷茫:“忘了好?”
回忆到这,殷杳杳又睁开眼来,她看见幼年的自己正如记忆中一样,迷茫地站在屋外,似乎正在思考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她突然一阵头疼,于是捂住了额头,眼睛却还盯着幼时的自己。
她小声自言自语:“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自有记忆以来,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司空启,但那时她已经十一岁了,而十一岁之前的记忆就好像被尘封起来上了锁一样,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看着年幼的自己身上的伤痕,头愈发疼了——
这一身伤痕又是哪来的?
她适时地想起修戾刚才欲言又止说的那些话,他刚才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却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殷杳杳捂着头,脸上难得出现了困惑的神色。
她到底是谁……?
她到底忘了什么……?
在被捡回幻剑山之前,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她站在原地没动,但眼前的场景却开始变换,种种场景皆是将她记忆中的点滴重演一遍。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渐渐与司空启熟悉起来,年复一年,从最初怯怯的不敢靠近他,到后来眼神总是跟着他走,被他发现后又会心虚地收回目光。
那时的她会在练完剑后折一支开得最好的梨花送他,会在杀完妖兽后活活剥下妖兽的皮子给他做披风,挖了妖兽的眼睛送他做夜明珠。
她活剥兽皮的时候,有同门的师兄师姐私底下说她:“杳杳师妹性子阴暗,本性就残暴不仁,我们杀凶兽都是一刀杀了,她偏要把那些凶兽的皮活活剥下来,眼珠子也要挖掉!”
他们说:“师尊就是性子太过仁慈,虽然面上冷冰冰的,但心肠好,总看不得人受苦,时常收养些没人要的孩子,连杳杳师妹这种性子的人也要捡回幻剑山来!”
司空启也没收她从妖兽身上扒下来的皮子和眼珠,只说:“修仙之人当心怀仁善,下次别再这样了。”
自那以后,她就把自己阴暗残忍的那一面收敛了起来,以乖巧听话的性格示人,小心翼翼地讨好身边的所有人,想变得讨喜些,生怕司空启把她赶下山去。
过往回忆纷杂,在幻剑山中的千年岁月就这样一幕幕地在眼前重现,甚至把一些已经被遗忘了的细枝末节全都摆在眼前。
殷杳杳睁眼看着面前的场景不停变换,突然眼前黑了一下。
视线再恢复清明的时候,场景已经回到了幻剑山,天上正飘着雪花,而飘雪之前的那段回忆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是被跳过了一样。
殷杳杳见状,又微微垂下眼睛盯着脚尖,不去看眼前的画面。
她记得这一天,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楚——
那天,幻剑山下着大雪,她带着一身伤闯进司空启的书房,撕去所有伪装质问他:“为什么?”
司空启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提笔写字,没说话。
她像一头被重伤的幼兽,红着眼睛尖声问:“司空启,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当师父的,你说我暴戾残忍,我改了,你哪里不喜欢的我也都改了,你还想要我的命是吗?!”
司空启只冷冷说了句:“你想多了。”
她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头直接走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去找过司空启,后来到了该飞升的时候,她历劫无数,只差断情绝爱就能飞升,于是她去了幽冥,找到无妄剜了自己的情根。
眼前的场景定格在了她剜情根的那一刹,这些便是她在凡尘之中千年来所有的回忆。
殷杳杳揉了揉额头,还没来得及有动作,眼前的场景就又突然一变,再度回到了幻剑山!
紧接着,有个带点懒意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原来心魔在飘雪前那段时间的回忆之中。”
是殷孽的声音。
殷杳杳的回忆世界中,过往的记忆尽数复现,只有飘雪前的一段记忆没有被复现出来,说明回忆世界的主人在拼命逃避这段记忆,而被拼命逃避的这段记忆就是她的心魔。
殷杳杳听见声音,四处看了看,却没瞧见殷孽的身影。
她试探道:“哥哥?”
殷孽并未现身,听声音,似乎在笑:“走吧,本尊看看你这心魔。”
话落,四周突然狂风骤起!
殷杳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眼前的场景又开始变换。
紧接着,天色突然变暗,似乎是直接入了夜。
天上乌云密布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殷杳杳瞳孔骤缩,小腿肚子发颤,浑身肌肉在一瞬之间紧绷了起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不料被地上的石头绊得摔了一跤,手腕磕在地上,温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紧紧闭上眼,用还流着血的手抱住脑袋,颤声对着空气唤殷孽:“哥哥?”
没人应她,耳边安静极了,只有微弱的风声。
风很凉,渗入她的衣服里,冷冰冰地贴在她的皮肤上,却叫她的冷汗越出越多,甚至把额前的刘海都微微打湿了一点。
她不敢睁眼,摸索着想要站起来,一只手撑着地面,摸到了地上湿湿软软的泥土。
正借力要站起来的时候,她的手指却剐蹭到了一块冷冰冰的大石头。
她顺着那大石头摸了摸,发现是一块石碑,碑面上似乎刻了字,凹凸不平的。
风好像变大了,席卷着尘砾拍在她的侧脸。
她的手指慢慢摸过那石碑上的文字,虽没睁眼,但那石碑的样貌却像见鬼了一样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无比清晰、挥之不去。
这是一块漆黑的石碑,上面刻着“四明潭”三个大字,这几个字猩红如血,被漆黑入墨的石碑衬着,叫人心里无端有些发毛。
殷杳杳心里念出这几个字,而后汗毛倒竖、身体绷直。
她就像快要喘不过气了一样,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的冷汗一滴滴地落了下来,鸡皮疙瘩也爬满了她的胳膊。
她想起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了。
这千年来被她刻意封锁在回忆深处不愿想起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深埋在灵魂之中的恐惧也随之破土而出——
殷杳杳上次来四明潭还是一千三百年前,她修为突破元婴时渡雷劫的那个夜里。
那天上午,司空启告诉她幻剑山的护山大阵在四明潭,等她修为突破之时,他会把结界布在四明潭,借护山大阵之力帮她抵挡修为突破元婴时需要受的四十九道雷劫。
于是那天夜里,她去了四明潭,运灵力开始突破元婴。
也是那个夜里,四明潭里的灵蛾感受到强烈的灵力波动,倾巢而出,在她渡完最后一道雷劫,最虚弱的时候一窝蜂地冲向她。
那些飞蛾啃噬她的皮肤血肉,生生将她啃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那天夜里很黑,不见星月,天空上乌云密布的,四明潭上空的结界极为牢固,把滚滚惊雷挡住了,也把她的呼救声挡在了四明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