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身份特殊,民望亦颇高, 我亦不得不忌惮。若手中握有实证, 自可一击命中, 但若无凭无据, 只怕打草惊蛇,反而让那妖尊有了防备。”
“天官所虑不错。”
严衍道:“近来吴王府动作不少。元节还未出,便要大兴土木,在城西修建别院。这肥差往常定是要给寻家的,这回却交给了梁家。陈掌柜浸淫商界多年,可能猜出其中原由?”
陈葛摇摇头:“吴王府掌握着汴陵风向,商户们宁可自己贴钱也想做吴王府的生意。梁家这些年一直屈居长孙家和寻家之下, 前阵子得了一批珍稀药材, 硬是把吴王府的药材生意给抢了下来。这回又接了王府别院, 我瞧吴王是要拉拔梁家一把。”
他看看严衍:“长孙家和梁家可是世交。当年若非梁家夫人带长孙春花进王府,她也攀不上王妃。天官大人想查梁家的事,怎不去问长孙春花?”
“咳咳……”闻桑拼命咳嗽起来。
陈葛一拍脑袋:“忘了,长孙春花不是把您赶出来了么。”
“……”闻桑已经不想说话了。
“诶,我想起来了。长孙家和梁家五年前好像因为什么事情闹掰了,从那以后,两家生意上来往得就很少了。”
“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两家抢一个营造行里的大师傅,梁家抢赢了。”陈葛撇撇嘴,“长孙春花那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干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也不稀奇。”
他顿了顿,“天官大人,过两日是梁家老太爷七十大寿。梁家放出话来,要在寿宴上义拍一件珍藏多年的宝贝,所得全部用于给吴王修建别院。我估计,梁家手上资金还是有点紧张。”
严衍眸中一亮:“陈掌柜也收到了寿宴的请帖?”
陈葛拍拍胸口:“那是当然。”
春花领着小章跨进梁府,迎面就遇上了梁昭。
梁昭是梁远昌的第四孙,不论从才干、相貌、年纪都不出挑,但确实是梁家大房唯一的嫡孙,梁家大夫人唯一的亲儿子。
梁夫人对梁昭寄予厚望,希望他在各房嫡子庶子中脱颖而出,得梁老太爷青眼。然而梁昭从小就浑浑噩噩,除了吃喝玩乐,逗猫惹狗,别的不会。梁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动不动就用“别人家的孩子”长孙春花来鞭策梁昭,久而久之,梁昭便和春花结下了私仇,一见她就没有好脸色。梁昭成年之后,娶了五六个妾室,生了一堆孩子,其余依然是一无是处。
春花对梁昭倒没有什么成见,除了又蠢又好色以外,梁昭还算是梁家上下比较真诚的一个人。当然,也许是幼时得了梁夫人不少照顾,她看梁昭,总还带有一点善意。
果然,梁昭和她打了个照面,先是震惊,尔后仿佛看见鬼一般面露嫌恶,远远地避走了。
小章义愤填膺,要冲上去开骂,被春花拦住:
“不要节外生枝。咱们今日只有一件大事要做,你还记得是什么?”
小章点点头:“一定要买下那幅‘来燕楼’。”
梁家寿宴设在花厅,里外三层,与宴者都是汴陵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席间又只有长孙春花一个女子。
梁远昌见她进来,有些意外,但还是携几个儿子亲自过来迎接。
“春花老板大驾光临,老朽真是面上有光啊。”他呵呵笑着,“不知春花老板是为贺寿而来,还是为了‘义拍’而来?”
春花也不掩饰,笑着行了一礼:“自然是为了那幅‘来燕楼’而来。”
梁远昌面色一变:“你如何知道今日义拍的是‘来燕楼’?”
春花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梁家祖父,您心里明白,这‘来燕楼’只有在行家眼里才值钱,汴陵城中没人出得到我的价格,咱们何不省了这义拍的流程?您直接把图卖给我得了。”
梁远昌盯着她,神情晦暗难定。
这小丫头片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吃过的米还没他吃过的盐多,却总有底气拉大旗做虎皮。
春花再道:“梁家祖父,咱们两家五年前的芥蒂,和‘来燕楼’渊源太深。如今你把‘来燕楼’卖给我,也算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了。”
梁远昌沉吟不语,梁家长子梁兴从旁提醒:“父亲,咱们广发了义拍的帖子,不能失信于人啊。”
梁远昌于是点点头:“春花老板,还是先请入座吧,稍后义拍开始,你若出得高价,老朽自然将‘来燕楼’拱手奉上。”
春花冷笑了声,不再纠缠,让小章送上了寿礼,便入席就坐。
梁兴望着春花背影,低声对梁远昌道:“父亲真要把‘来燕楼’卖给她?”
梁远昌叹了一声:“这几年,她在汴陵呼风唤雨,多么得意!我也曾担心她心中嫉恨,暗地里给梁家使绊子。不过她顾念着我和她祖父那点微薄交情,还有你媳妇对她的一点恩情,毕竟没对梁家动过手,反而是能避则避。这‘来燕楼’,当年就该是她的,如今她肯光明正大地买,那就给她罢。”
梁兴脸上现出不忿:“父亲是年纪大了,对一个黄毛丫头如此退让。她有什么了不起,吴王府不是连药材生意都给了咱们么?”
梁远昌瞪他一眼:“吴王府的生意,是容易做的么?我是年纪大了,可我不糊涂!当年那事,咱们做的确实不地道。拳怕少壮,但凡你房里能生出一个有本事的,我还需要忌惮她长孙春花么?”
梁兴讪讪不语。
另一边,春花入了上席第一桌,环视一周,居然都是熟人。寻仁瑞还在病中,派了钱庄两名大掌柜代为拜寿,旁边是秦家香药局的秦炳坤,还有两个空位。
春花刚坐下,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高调地叫了声:“严先生,这里有位置!”
“……”她回头一看,竟是陈葛和严衍。
严衍也没料到会在此处碰上她。听陈葛说,往常梁家的筵席,长孙春花是从不出现的。
两人眼神对了一对,严衍几乎是立即从她神情中读出了她要说的话:
严先生这么快就另谋高就了啊?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点头,表示认识,便转过脸与席上其他人说话了。
“……”
陈葛凑近了惊奇道:“天官大人,她……居然没搭理你。你们不是很熟嘛?”
严衍磨了磨牙,发现自己在脑中默诵断妄司典籍里的猎狐七术,水浸、火烤、冰封……还有什么?
倒是小章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礼:“严先生。”
严衍点点头,随口问道:“钱庄诸事都好么?”
“还算平安。只是苦了东家,我看账比先生慢太多,有些还是要东家自己拿回去连夜核对。”
严衍皱眉,果见春花眼睑下又冒出了久违的淡淡阴影。
官宦之家往往蔑视商人,以为从商者都是奸诈欺瞒之徒,京中的达官贵人们尤甚,严衍从前也算是其中一员。但在长孙春花这里,他只看到一个勤恳辛劳的商人,靠自己身体力行的查访、礼贤下士的招揽和聪慧果断的新意,在强手如林的汴陵商界谋得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世人骂她不守闺训,更疑她行事不正,皆因她是女子罢了,实在不公。
坐对面的秦炳坤见他二人落座,大声道:“陈掌柜,寻家和长孙家也就罢了,你一个开饭庄的,也要抢‘来燕楼’?”
陈葛懵了一懵:“‘来燕楼’是什么?”
秦炳坤:“……”看他好像真的不知,便悻悻住了嘴。
春花失笑:“看来这一桌子人,只有陈掌柜一个人是真心来贺寿的。”
严衍也从未听过“来燕楼”,思忖了片刻,正打算不耻下问,却见春花招呼了小章近前,状似闲聊道:
“小章,你总该听过‘来燕楼’吧?”
小章看了一眼严衍,温驯地答:“小的似有耳闻,但内中故事并不清楚。还请东家赐教。”
春花便好整以暇道:“五年前,汴陵营造行里有一位天纵英才的营造师,名唤祝般,这‘来燕楼’,就是祝般师傅设计的最后一座楼宇。祝般师傅在‘来燕楼’上倾注了毕生心血,为了兴建‘来燕楼’,还借贷无数,可在建成那日,来燕楼竟断了一根弯梁,塌了。祝般师傅也因此声名尽毁,倾家荡产。”
严衍听得认真,忍不住问:“既然已经塌了,今日义拍的又是什么呢?”
春花却仿佛没听到,不做声。
小章骤然醒悟,连忙依葫芦画瓢地重问了一次。
春花这才道:“来燕楼塌以后,祝般师傅心有不甘,大病而亡。死后,他生前所绘的来燕楼设计图稿不知怎地到了梁家手里。今日义拍的,就是‘来燕楼’的图稿。谁拿到图稿,就能依图重建一座来燕楼。”
小章已经是个成熟的传声筒了,乖觉地提问:“来燕楼都塌了,设计图稿还有什么价值?”
“来燕楼建成之日,斗拱织彩,横梁云纹,雕镂连檐,藻绣朱绿,果然招来远近十里的燕子,绕楼喜鸣不止。其后虽然楼塌燕散,但那吉祥盛景,汴陵人都亲眼所见。”她顿了一顿,“燕子又称‘元鸟’,即尘世的第一只鸟。修道之人以为元鸟为沟通世间与仙途之鸟,能招来燕子,就能招来仙人。”
“……你们汴陵人除了关心赚钱,还关心修仙?”严衍纳罕。
春花甚是耐心,等小章问了,才慢悠悠答道:“一般汴陵人自然是不关心修仙,但……吴王府那位笃信仙术……”她颇有深意地收住了话头,扫视席间众人,朗声道:“小章啊,今儿个咱们是冲着什么来的?”
小章会意,大声道:“咱们就是冲着‘来燕楼’来的。谁要是阻拦,就是和咱们长孙家作对!”
陈葛望着这些造作的人,目瞪口呆。这真是两口子认亲,多此一举啊。
严衍蹙眉,陷入了深思。当年祝般兴建来燕楼,便是为了讨好吴王,虽然功亏一篑,但有规可循。如今谁能重建来燕楼,便能讨得吴王的喜欢,从今往后在营造行里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他嘴唇动了动,正要追问,有一小婢从旁靠近:
“春花老板,我们大夫人请您单独一见。”
作者有话说:
小冷文猝不及防地涌进来大批新读者~
给大家排个雷,这个作者多年不写文,目前周更,经常卡文,曾经还有过季更、缘更历史。
对不起,让你们掉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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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燕巢危幕
春花留下小章守着义拍, 自己离了席,往后堂而去。
梁大夫人生得菱形脸,杏仁眼, 细眉毛, 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寡淡的长相。她与梁家大爷的感情也很淡泊,三十岁上才生了梁昭这一棵独苗苗。她说话轻声细语, 只是爱唠叨,总是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盼望有人听, 常常却没有人听。
见了春花, 她很是高兴,招呼着她坐下吃云片糕。
春花推辞,梁大夫人便有些不开心, 道这云片糕是她早起亲手所做。
春花便吃了两片,静听她开口。
梁大夫人踌躇了片刻, 终于打算进入正题:
“你自幼, 就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这话如一个黏糊糖人般打在春花眉睫上, 她道:“您别这么说。汴陵城中谁不知道我无情无义, 心冷手黑。”
梁大夫人被她噎了一回,讪讪道:“咱们娘俩也有日子没见了。春花,五年前那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单想着为昭儿在老爷子面前博一个前程……”
春花心里惦记着来燕楼图,打断她:“五年前的事都过去了,就别再提了。”
梁大夫人窒了窒:“……你今日既然肯来, 就还念着几分情分。唉, 我一个妇道人家,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遇上难事了,除了跟你说说,还能跟谁说呢?”
云片糕在口中化成滑腻腻一团,春花想起年少时,梁大夫人给梁昭吃云片糕,分过一块给她的事,于是叹了口气:
“那您就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