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凛不紧不慢地喝一口美酒,也不答反问:“你十分盼着我离开,是么?”
“当然不是。”荼靡违心地说,“我不过担心神君日理万机,在此蹉跎,误了回天庭的时辰。”
白凛将一块肉放入口中,没说话,却忽而看向阿娆。
“你是一只貉妖?”
阿娆不敢怠慢,忙将嘴里的果子咽下去,恭敬地答道:“正是,小妖阿娆,原籍会稽山,后到伏龙仙岛里来,在客舍里做个跑堂伙计……”
听着她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底细通通倒了个遍,荼靡一脸恨铁不成钢,白凛却微微一笑。
“貉妖以消息灵通闻名。”白凛道,“荼靡做下的那些犯禁之事,也有你的一份,是么?”
阿娆怔了怔,登时面色煞白。
“小妖……小妖……”她哆嗦起来,结结巴巴,“只是帮着打听消息……并不曾直接参与……”
说着,求助般望向荼靡。
荼靡看她吓得快哭出来了,索性将她挡在身后:“神君有什么话,问我便是。”
“紧张什么。”白凛端着金杯喝一口琼浆,道,“你犯了天条,而你我到了一条船上,我自当弄清详情。”
“阿娆什么也不知晓。”荼靡道,“这既是我与神君之间的事,不必扯上阿娆。”
白凛看了看阿娆,没有说话。
“你且回去。”荼靡转头对她道,“若有师门中的人寻我,你就说我到外面的岛上采药了。”
阿娆如蒙大赦,捣蒜一般点头,忙不迭地向白凛下拜一礼,逃也般离开。
海风阵阵吹拂,白凛继续用膳,衣袂在海风中轻摆。
“世间半仙,虽屈指可数,却个个登记在天庭玉册之中,可你却不是。”他说,“南海仙翁不仅包庇了你,也包庇了你的父母。”
这话语不紧不慢,却正中荼靡心事。
手指在掌心里攥了攥,荼靡若无其事:“故而神君想以此治仙翁的罪么?”
“生这等事,于我无益。”白凛正色道:“不过我既然拿了你,审问仍不可免。”
“神君要审问何事?”
“你明知帮人躲避雷劫,不仅是犯了天条,还会暴露你这半仙的身世。”他说,“一利而百害,何以愚蠢至此?”
荼靡看着他:“神君既然能将我心中之事都窥觑清楚,何必还要问我?”
白凛不理会她打岔:“从实道来。”
荼靡心头动了动,豁然开朗。
纵然他身为上神,可一眼窥心,对于事主本人也不知道的答案,却是无能为力。
比如她的身世。
被白凛点破之前,荼靡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半仙,故而她一向以为自己这遮挡雷劫的本事,是她天赋异禀法障得力,于是替人收钱消灾不亦乐乎。至于天庭,她觉得只要小心些,遮掩真容不露出马脚,便无人能够把她查出来。
荼靡现在也毫不怀疑,若不是昊海那杀千刀的故意拉她来挡白凛,她断不会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吃了熊心豹子胆来要挟一个上神,跟他做交易。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她的身世。
白凛不会想到,荼靡之所以冒这样的险,是为了收集那可用来开启通天鉴的雷胆。更不会想到,她是从他口中才得知了自己这半仙的身份。
而自己究竟从何而来,父母是谁,荼靡仍然一无所知。
这些,她不会冒险对白凛说出来,只能回头去问南海仙翁。
“神君既然说我愚蠢,那便是愚蠢。”打定主意之后,荼靡大方道,“我凡心未泯,见钱眼开,想藉此挣些灵金罢了。”
“灵金?”白凛道,“你挣来何用?”
荼靡眨眨眼:“托人带我上天,去看元光神君。”
白凛似有些意外:“看他做甚?”
“自是一睹他的风华。”荼靡真心实意道,“我沉迷神君美貌久矣,对他日思夜想,时时挂怀,唯有上天见他一见,方可一解相思之苦。”
白凛:“……”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匪夷所思。
荼靡毫不怀疑,如果他能动用神力,大约会即刻开启他那窥心之术,看一看她究竟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日后若再犯禁,与我无干,我不会保你。”过了会,白凛淡淡道。
“神君放心好了。”荼靡冷笑,“只盼神君日后行事,也切莫连累我才是。”
第二十一章 诘问
南海仙翁在三界中论道会友,游玩了一圈回来,已经过去数月。
天庭中的琼云会,据说甚是热闹,三界五行,四海八荒,据说几乎所有地神仙都被邀请了去,素来冷清的天庭也变得热闹起来。
南海仙翁的好友鄱阳龙君来探望时,说起此事,一脸遗憾。
“在那宴上,不少人都向我问起,说仙翁在何处?”龙君叹道,“他们听说你竟不去,皆不可置信。这等天庭盛会,多少年也不得有一回,你一个喜好玩乐的人,怎会不去?”
南海仙翁听着他说话,笑而不语,只拉着龙君下棋,又品尝了龙君从琼云会上给他带来的仙果琼浆,龙君这才告辞而去。
“荼靡何在?”将龙君送走之后,南海仙翁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身边的方良。
天有天庭,水有龙灵,山有山神,地有土地。
伏龙仙山亦不例外,方良就是这仙山之上的土地。南海仙翁将仙山上的总管之职交托给他,凡山门中的事务,都可去找方良商议。
在人间,土地往往是个又矮又墩,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叟。可方良却不一样。
他是个风华正茂的男子,举止优雅,仙风道骨。因其风姿出众,弟子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伏龙山一枝花。
作为土地,方良素日里喜欢摆弄花木,最讨厌事是南海仙翁从什么地方又新收个徒儿回来。因为那样,他就不得不划出地盘来,让新弟子建造居所,破坏那些他精心养护的草木山景。
而这次,南海仙翁没有带半个人回来,让方良十分欣慰。
“荼靡在她那屋子里,”方良答道,“说是要闭门修炼,好几日也不曾出来。”
南海仙翁抚了抚须,问方良:“那琼云会,她去了么?”
方良一愣,笑道:“琼云会可不是等闲之处,她虽有白玉芰,却并非仙人,无仙翁这等师尊带着,她连第一重天也进不得。”
南海仙翁自是也明白这个道理,微微颔首。
不过,他仍然不放心,又把守玉阙的池明唤来,询问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玉阙可有什么事。
“并无殊异之事。”池明答道,“自师父离开之后,弟子谨遵师命,将玉阙日夜看守,凡到玉阙中阅览和借书的弟子,皆一一登记在册。”
说罢,他将一本册子呈上。
南海仙翁翻来开看了看,只见池明果然细致,何人何事到玉阙中做了何事,都一一记清了。就连只是到了玉阙,不曾借阅的弟子,也被他记了下来。
不出意料地,他看到了荼靡的名字。
“荼靡常去?”南海仙翁问道。
池明道:“正是。师妹这些日子几乎每日都到玉阙里。”
南海仙翁眉梢一抬,道:“通天鉴……”
“师妹不曾接近通天鉴。”池明答道,“弟子按师父吩咐,一直紧盯着师妹,只要师妹入阙,就亲自盯着。师妹只在各层的天书中翻阅,颇是认真。且通天阁四周的窗户和锁钥都施加了师父法咒,师妹只要接近,弟子定然知晓。”
南海仙翁看了看那册子,果然,每日都有荼靡的名字,且她竟是看了许多书,有时一页也记不完。
他颇是诧异。
“她到玉阙里,竟真是为看书?”
“正是。”池明苦笑,“弟子亦甚为迷惑,师妹从来见到书就躲得远远的,如今竟是转性了。”
南海仙翁若有所思,让池明下去。
而后,他将手中拂尘一抖,乘着云车,往荼靡的小屋而去。
伏龙山上霞光灿烂,巨大的银杏树叶金黄,枝桠上,荼蘼的小屋关着门,静悄悄的。
南海仙翁落在门前,清咳一声。
未几,门打开,荼靡揉着眼睛走出来,望着他,懵懂的脸上露出讶色:“师父回来了。”
南海仙翁轻轻“哼”一声,有些不满。
“我回来好几个时辰了,你可好,迎也不迎,功也不练,只躲在此处偷睡。”他说,“我不在,你便如此怠慢。”
“弟子可不曾怠慢。”荼靡反驳道,“我一直在修炼,实在练得困倦了才歇了去,不想师父就回来了。”
“哦?你练了什么?给为师看看。”
荼靡也不多言,引着南海仙翁入内。
这小屋建在树上,并不十分宽敞。南海仙翁身形高大,头上还戴着冠,要低头才能进门。
小屋里,如往常一般,各色物什摆得杂乱,全然不似一个妙龄女子的住处。
南海仙翁有些嫌弃,未几,目光落在窗边的瓷瓶上。
白玉芰斜插在里面,花苞半闭,生机饱满。
荼靡将屋子里的一扇小门推开,引着南海仙翁走进去。
眼前,豁然开朗。
南海仙翁允许弟子们在住处各辟隐界,自行修炼。
所谓隐界,乃是一种虚空创造之术。习得此术的人,可如修筑房子一般,辟出一片只能由自己控制的天地,进入之后,就算在里面行那毁天灭地之事,也与外面的世界无干。
而因得道行各有深浅,见识不一,每个人辟出来的隐界也各不一样。
荼靡的隐界,是一片旷野。这里永远笼罩在夜色之下,河汉横亘其上,漫天星光照耀,如穹庐笼罩,广阔无垠。
“你修炼了什么?”南海仙翁望了望,问道。
荼靡伸出手。
只见天地忽而变小,天上的星光挤到一处,地上的旷野也迅速缩拢,未几,变作水滴一般,悬在了荼靡的掌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