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后心喷涌而出!
“不要!!!”
梨花纸鸟发出尖锐的哀鸣,如狂风般舞动起来,密密麻麻遮住了月亮。
哪怕知道是虚妄,花兮依然吓到尖叫,她跳下来,攥住萧九辰的手腕,颤抖地吼道:“萧九辰!你疯了?!”
“是不是这样?”萧九辰嘴唇的血色飞快地淡去,他扶着剑柄,身形踉跄,眸中的金光如剑光般明亮,“花兮,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
“是是是,”花兮急火攻心,飞快地点了他胸前的几处穴道,勉强止住了血,又握着剑柄,手心里沾满了血,手指都开始颤抖,“我我……我帮你拔|出|来,你不要动!”
萧九辰道:“好啊。”
拔出剑来的时候很生涩,她仿佛能感到剑锋擦过心脏的触感,痛得她头皮发麻,脊骨生寒,想丢下剑尖叫着跑开。
她稳着心神,还是把剑拔|出|来了,慌张地用手捂着他的心口硕大的空洞,但血还是持之以恒地从她素白的指缝里涌出来,她咬着牙叫道:“快疗伤啊!萧九辰!你在等什么?!”
萧九辰摇摇头,指尖勾住她的剑尖,又对准了那个心脏的空洞。
花兮仿佛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浑身都在发抖,太阳穴怦怦直跳,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膛。
她拼命往后躲,想要扔掉手中的剑,但仿佛一股力量控制住了她的身体,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是萧九辰在操纵她的身体。
萧九辰不紧不慢道:“我记得很清楚,这里明明被刺穿了五次。”
花兮眼泪都快急出来了,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萧九辰,你记错了,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剑锋第二次贯穿他的心口!
而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天空中的纸鸟发出嘶哑的哀鸣,满树的梨花都被打落,尚未落地又乘风而起变成新的纸鸟,像是白色的旋风在庭院里狂舞,舞得人仿佛站在旋风中心,几乎站不稳身形。
胸腔的空洞被进一步扩大,鲜血溅了她一身,剑柄仿佛烫得让人无法握住,花兮眼泪夺眶而出,她嘴唇颤抖道:“可以了吗?可以了吗!萧九辰,不要逼我这样,求你了……”
萧九辰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叹了口气,手掌轻轻捧起她的脸,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晶莹落下。
萧九辰温和地问:“我又不疼,你哭什么呢?”
他牵起花兮的手,指尖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障眼法被撤去,露出手指上各种形制的琳琅骨戒,大大小小各不相同,上面有着缭绕的金色梵文。
他褪下其中两枚,戴在花兮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上,歪头看了看,又用云白袖口将她指尖的血细细揩*T 去:“是这两枚吗?”
泪水遮挡了她的视线,让手上的戒指模糊不清,花兮低低道:“……是。”
萧九辰仰头看了看天色,抬手虚握,那漫天的纸鸟一瞬丧失了活力,露出云雾遮挡的天幕。
满庭寂静,梨花飞落如雨。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子时到了,是该醒了。”
他挥一挥衣袖,地上酒坛的碎片,打落的梨花,满身的血,仿佛变戏法一样全部燃起了金色的火焰,转瞬间就烧得无影无踪。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俯身抱起花兮,轻轻搂着,道:“我们去罗刹妖谷。”
*
元信将军领着的天兵天将整装待发,一路驭云,风驰电掣。
罗刹妖谷上空乌云密布,稀疏的光线在狭窄的谷口收敛成线,昏暗地投射在谷底萧索的植被上。魔障里还是冬日,铅灰色的空中飘落着厚重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树梢上,积成厚厚一层。
仿佛只是一晃眼,花兮抬头,发现抱着她的萧九辰已经戴上了银色的护腕,乌发高束,面目清冷,身后不远处就是玉良。
明明喝了那么多酒,他外表却依然是冷的,像是往冰做的酒盅灌进沸腾的酒液,明知入喉滚烫,端在手里依旧冰冷刺骨。
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她,也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她,她也再没有力气尝试了,只任由萧九辰用大红的兔毛大氅将她拢在怀里,仙障遮着冷风,生怕她受了凉。
一条盘曲的长影的云雾中若隐若现,传来悠远低沉的龙吟,妖族千军万马集结,汇于谷口,双方如黑压压的山峦隔空对峙,天族将领纷纷拔剑出鞘,龙首口中含着雷霆交加炽热近白的龙炎,照亮了一方云天。
萧九辰竟然孤身一人,缓缓驭云切入妖族大军。
玉良在后面喝道:“桃源仙君?!你去哪里?”
无数狰狞的妖军像海水被拨开,留下一条狭窄的路径,那小路在萧九辰走后又快速合拢。
漫天大雪,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刀剑斧钺寒芒闪闪,天兵急不可耐想要冲锋,但摩邪和玉良分别发出了按兵不动的指令。
黑云压城,妖谷上方一片死寂,黑压压的天军和妖军的注视从四面八方聚焦而来,气氛绷紧到一触即发。
萧九辰全然不顾,抱着花兮踏云来到摩邪的身前。
摩邪嗓中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萧九辰,你果真不怕死。”
“你看见了什么?”萧九辰轻声问,声音出奇的平和。
硕大的龙瞳盯着萧九辰,漫山遍野的妖军发出不耐的低吼,龙脊的鳞片逐一开合,发出清脆的响声。
摩邪盯着他,冷冷道:“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萧九辰道:“所以,你什么都没看见。”
摩邪的目光划过他怀里的花兮,丝毫没有停留,像是那里空无一物,又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什么?你说话啊!你他妈带支军队来跟我猜谜的?!”
萧九辰道:“*T 花将离,你看到了吗?你见到她了吗?她前阵子不是去了妖谷,不是还去见你,帮你疗伤了吗?你怎么能不记得?怎么连你都不记得?”
摩邪愣住了,修长的龙尾在漆黑的云雾中浮沉,龙首微昂,须发尽张,他冷冷看着萧九辰:“你是认真的?还是耍我开心。”
萧九辰转向他身后立在弯刀上身披墨狐大氅的蛊尾:“是你,你受恩师驱使,为了复活兄长,将花将离带到埋骨之地,放了她的血。”
蛊尾恼怒道:“主上,这纯粹是子虚乌有,我根本没有什么兄长,也没有什么恩师,你莫要听他挑拨离间!”
萧九辰声音提高了:“你的雷毒是怎么解的?”
摩邪怒道:“当然是我自己解的!”
萧九辰定声道:“是我把她从埋骨之地带走的,我开了门,把她带了魔域,侧殿是给她准备好的地方,被总管改成了选妃之所,是我的不对……我们已经成亲了,还没告诉你。”
摩邪忍无可忍,吼声雄浑如古钟震响:“萧九辰,你发什么疯?!又在编什么故事?!花兮早就死了,你心里一清二楚,什么埋骨之地,什么成亲,你如今跟我胡言乱语,以为我就不敢跟你打了吗!?你是想要我退兵吗?是要所有人看我的笑话吗?你痴心妄想!”
“你是对的。”萧九辰的声音破碎在长风中,他仰头望着厚重的云层,冰冷的雪花落在睫毛上,落进一片炽热的金色。
“你是对的,”他说,“是我痴心妄想。”
那是一场旷世绝古的战斗,成百上千的天兵和妖军殊死搏斗,血债血偿,不死不休,绚烂的剑光和阵法映亮了云层,和着滚滚惊雷,猩红的血染红了鹅毛大雪浸透了妖谷,泼洒在每一株枯死的植物上,溪水里堆满了累累尸骨,血流成河,鲜红的水从白骨上穿过,最终堵塞成湖。
花兮一直在同他说话,可萧九辰仿佛听不见,她挣扎着要走,却被萧九辰死死抱在怀里,眼睁睁看着无数剑刃穿过他的身体,又看着无数头颅踩碎在他脚下,他眼中的金色灼烧如火,明亮如炬,看到的天兵无不大骇,惊呼道:“将军!将军!仙君早已堕魔!”
那“堕魔”的声音如回音般跌宕,无数张嘴开合,惊恐万状,一声声传遍了整个山谷,萧九辰恍若未闻,他只是机械地提着剑,带着滔天刻骨的恨意,杀了眼前的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是妖军还是天兵,一律处死。
他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剑挡断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桃源剑锋吹毛断发,缓缓转出森冷的锋芒,仿佛这才是它原本的模样,划过人体切断骨骼的时候如此平滑,如此畅快!杀,全部杀了干净!
直到一身白衣被血染红,他仰天大笑,金眸红衣,便如魔尊在世。
终于玉良也站在了萧九辰的对面,他一身破败的银铠,浑身浴血,*T 提着剑,发冠散落,他腿骨被砍断,只能跪在云端,踉踉跄跄捂着腹部硕大的伤口。
玉良仰着头,清俊的面容上溅了腥红的血,他满眼通红,声声泣血:“萧九辰,你是什么时候堕的魔?!难道当年小师姐死的时候就已经……你醒醒!你回头吧!小师姐在天之灵,不会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倘若,倘若她活过来,你又该如何面对她!!”
萧九辰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金眸垂落,声音近乎轻柔:“你看不见她吗,她就在我怀里。”
桃源仙剑雪亮,一道圆月般的银弧。
他一剑砍掉了玉良的脑袋。
和黑龙的死斗仿佛持续了三天三夜,日落月升,空中的雪从未停过,他们打塌了妖谷两侧的山崖,滚滚而下的石块填满了狭窄的深谷。
萧九辰的剑砍断了黑龙布满坚鳞的脊骨,黑龙拖着沉重的身躯嘶哑地咆哮,再也不能腾云驾雾,锋利的龙爪深深钻入崖壁,一步一步狠狠拖着没有知觉的长尾攀岩,喷涌的龙炎在白雪皑皑的高崖上熊熊燃烧,黑影在龙炎刺目的亮光中游走,外凸的獠牙咬断了伤痕累累的桃源仙剑,利爪深深破开了萧九辰的后背,露出森白如蝶翼的胛骨。
所有人都死光了,无论是天兵还是妖军,两侧的尸骨堆积成山,天上地下一片死寂,最终只剩下将领孤独地对决,像一场绝世的舞蹈,只是无人观赏。
星月无光,雪原上烈火熊熊,龙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萧九辰,你怀里总是抱着什么东西,难道是她吗?这么多年,我还在把你当做敌人,却没想到你早就疯了。”
萧九辰的血一滴滴从指尖落下,在流淌中汇聚成剑,一把比天下任何兵器都要锋利的剑。他轻笑:“你知道吗?我做了一场梦。”
摩邪声音很低:“梦到什么?”
“梦到什么不重要,梦醒皆是一场空。”
龙炎猛地向上一窜,火光冲天,黑影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从火焰中窜出!
他一直在等萧九辰分心的时刻,而那个时刻就是现在!
萧九辰孤身一人,后背伤口深可见骨,毫不设防,龙爪由后向前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血淋淋的龙爪尖锐地从他胸前扎出,像是五把锋利的刀刃。
但与此同时,萧九辰的血剑也从天而降,刺穿了他的后颈,将庞大的龙身,狠狠钉在了地上!
胜负只在一瞬之间!
漫天的大雪翩然而落,盖在了两人身上,摩邪瞳孔里的光逐渐暗淡,浑身鳞甲快速地剥落枯萎,那是妖王之躯快速地枯化成骨。
他沙哑道:“你的心脏,早就被破坏了?为什么?你为什么活到了现在?”
他犯了致命的错误,误以为萧九辰的心脏是致命的弱点。
萧九辰身形摇晃,终于脱力跪在了地上,一直挺拔的肩背在重伤后坍塌,在无垠旷野中无限萧索。
血剑在空中溃散,散落成雨。
他面前站着一*T 个谁都看不见的人。
他杀死了所有人,他活到了最后,他终于报仇雪恨,杀死了不共戴天的宿敌。
但他脸上丝毫没有高兴的神色,他捂着胸口的空洞,跪在皑皑高原之上,长风穿谷,放声大哭。
整个天地都在崩塌,像是世界终于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悲伤,赤金岩浆从地底喷涌,千顷高原寸寸开裂,万木倒伏,遍地枯骨,山崖分崩离析,江河滚滚而下。
没有人能看见她,没有人能听见她,因为她在此处是萧九辰心中的幻影,是万千幻影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这是他走不出来的梦魇,是他日日夜夜都在恐惧的事情,是他一睁开眼发现她的重生全是大梦一场,发现所谓选妃成亲洞房花烛全是自欺欺人,他救了她是假的害了她也是假的,日日夜夜朝夕相处是假的,带她逛遍四海八荒逛遍魔域四城是假的,她既没有活过来也没有义无反顾地陪他去死,他沉醉在梦里便忘了今夕是何年。
他宁可利刃穿心也想找回梦里的一切,但就算洒尽全身的血也没有一个术法能将他送回梦里。
先得了欢喜,才知欢喜尽是一场空。
……
这不是花兮的虚妄,这是萧九辰的虚妄。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盛。
而她,是萧九辰走不出的爱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