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觉没有打扰他,他坐到角落里,放下包袱,脱掉脏兮兮的僧袍,掏出一个硬邦邦的烧饼吃了起来。
烧饼放了很久,几乎能把人的牙崩掉,就算就着水咀嚼,也将慧觉噎得直翻白眼。
桃桃在窗外的桃树上望着他们。
从前如果不是她去市集交换食物,慧觉也总是像这样啃着硬烧饼。
她心想,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这小秃驴还是照顾不好自己?
“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慧觉边吃边说,“东边,西边,南边,大多无恙,听我借宿的农户家说,山上的精怪很久不敢骚扰农庄了,至于那些邪灵恶鬼,大多也都去投胎。”
桃桃揪着手边桃花,心想,帝钟鸣,天下清。
有南宫尘在,它们敢下山才怪。
“唯有北境,被驱出中原的邪祟聚集如蚁,只要凡人踏足,必定尸骨无存。”
桃桃继续心想,北境应该是她刚逃离那片混沌时去过的地方。
邪祟确实猖獗,不过当世的邪祟都已被逼到这种程度了吗?只能去寸草不生的荒原生存?好惨啊。
“你嘱咐的事,我办好了。”慧觉从包袱里掏出一本册子。
桃桃抻头去看,那是一份名录。
上面记载了许多人的名字,年龄和籍贯,最大的不过九岁,都是孩童。
这是在干嘛?她想。
南宫尘接过名录,递去一本薄书,慧觉问:“这是何物?”
“赋灵术书。”他平静道。
“我只听说过术书。”慧觉翻开那本赋灵术书,忽然一顿,“等等……赋灵术书?似乎她曾提过。”
南宫尘用术书在他头顶轻轻一拍,慧觉刹那睁大了眼:“这东西……”
一种他从未修习过的符术凭空出现在了脑海。
慧觉伸手,指尖蕴住灵力,一笔一画,毫无障碍在空中画出了它。
他眉梢藏不住喜色:“太好了,有了它,就算没有足够多的师父传授,皇室驱邪司也无法再控制灵师和术法了,只要有哪怕一丝灵力,都可以快速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灵师,足以令世间长盛百年而不衰。”
南宫尘平静。
慧觉凝视着窗边的白袍背影:“你做这些,不是为了人间吧?”
风轻拂过衣袍,南宫尘静默。
慧觉走到他身旁,偏头看他。
这样一张绝世的面容,笑一笑应当是好看的。
可慧觉从未见他笑过,他也从来不笑。
慧觉看着窗外月下的花树,忽地想起那年蛮荒狱大雪里,桃花满枝,少女托腮坐在树下,一脸苦恼。
转眼间,已经过去九年了。
“还会偶尔想起她?”他问,同时目光落于塔外招摇的淡粉花树。
清透的月光铺满树梢,桃桃似有所感应,望向慧觉的眼眸。
和尚眼里闪过一抹金光,她隐约记起,他似乎长了一双得天独厚的阴阳眼。
只是她此刻不是鬼魂,而是意识。
哪怕这样,他也能看到吗?
慧觉长久地凝视着树梢,许久后,他搓了搓眼:“或许她还存在于天地间,只是没有躯体,灵魂无处皈依。”
……
细雨蒙蒙。
数万凡人跪倒在白塔之下。
长街湿漉,身披紫袍的少女隐匿在角落里,路过的行人大多会投来一瞥。
——粉面玉腮,眉如柳刀,这样美丽的少女很难不让人注意。
紧接着,他们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衣袍,紫色绣纹路,是灵师崔家。
崔家隶属皇室驱邪司,家族之内灵师上百,个个实力不弱,据说族长是一位强大的六株灵师。
在崔家,一切以实力为尊,生来没有灵力的族人在家族中会被当成奴隶践踏与使用。
那角落里的少女身份很容易猜到。
一年前,一个狼狈的少女逃离到塔下,请求神明为她种上一株灵脉,让她摆脱藏灵身之困。
她这举动引得众人嘲笑,都知道,那位尊上除驱邪外从不下塔。
可那日,众目睽睽之下,他竟走下高塔,亲手为她种了一株灵脉。
之后,崔故伶的名字传遍了整个世间。
她原是崔家最为卑微的奴隶,却因尊上亲手所种的灵脉拥有了无可匹敌的力量。
她回到崔家,幼年时将她践踏在脚下的人一个接一个毙命,死状各异,惨烈无比,而她的实力突飞猛进,一跃成为崔家之主——皇室驱邪司最年少有为的顶级灵师。
只有崔家人才能穿紫色,而此刻还能随意在外行走的崔家人,只有崔故伶。
传闻,曾拿鞭子抽过她的崔家大小姐失踪后,被皇室驱邪司在淫妖的巢穴找到。
曾踹过她一脚的崔家家主,一家十二口皆被砍去了手脚泡在药酒里做人彘。
曾凌.辱过她的崔家少年们被抽去筋骨,喂下长生的药草后,化为一滩烂泥在熔炉般滚烫的符阵中受尽永生的折磨。
她几乎杀尽了崔家灵师,但皇室却没有追究。
因为相比于从前的崔家众灵师而言,她是一柄更快更锋利的刀。
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无论对待邪祟又或是人命,都像对待卑微轻贱的蝼蚁。
——皇室需要这样狠毒又听话的灵魂。
意识到少女是崔故伶后,行人不敢再看。
他们匆匆掠过,继续向前,走到白塔之下跪了下来。
崔故伶盯着远处那座白塔,眼中带着一点冷色。
那年春天在白塔之下的一瞥令她回忆绵长。
灭杀了欺辱过她的人后,她在崔家建了一座高阁,夜夜站在楼上眺望远处的高塔。
借助术法的力量,她总能透过窗口看到一抹令她魂牵梦萦的背影。
虽不清晰,但许多夜里,他都在望着月亮。
七天前深夜,塔上去了一个和尚。
那是她第一次在塔中见到外人,她听不见看不清,出于好奇,她请求寄生于她身上的魔去了一趟白塔。
回来后,魔说,那人要做一只骨偶。
人偶师被剿灭了,但世间仍留下人偶书。
——骨偶,需要做偶人的肋骨和心尖血才能炼制而成,是人偶里上佳之选。
崔故伶问魔他为何要做骨偶,难道需要侍从?
那魔沉默片刻,告诉她,他要复活他心爱之人。
“你胡说。”崔故伶望着月下的白塔喃喃自语,“像他那样的一尘不染的神明,不会动情。”
魔:“你又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崔故伶静默了很久,问道:“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是说,他所爱之人。”
这次轮到那魔来静默,它思考了很久,缓缓说道:“流光万道,无可比拟。”
此时,纯白色的高塔立于繁华喧闹的人间。
高塔之下,无数凡人跪地仰望、伏拜,带着一颗颗虔诚之心高声恳求。
崔故伶凝望着眼前的画面,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魔:“你让驱邪司放出消息,说他动情会引来天地之难,这是与他为敌。”
崔故伶淡漠道:“你说过,天命之人是神明的化身,死后力量要被收回,而神明是天地间的掌控者,需要绝对的理性与无情,沾染七情六欲的灵魂不配做神。”
“在他动情那一刻,就已经成为要被神抛弃的原罪。”
“他不再拥有永生之身,与他为敌又如何?”潮湿的墙壁上生了一株柔黄色的嫩芽,崔故伶垂下暗色的眼,她揪下了那株芽,在指尖碾碎,“我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掉。”
……
桃桃坐在繁花枝头,望着脚下苍生。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凡人认为他以人骨做偶会引来天罚。
他们惊惶地跪于白塔之下,祈求塔上的人不要招惹神明的怒火。
慧觉行走在凡人中央:“神明不会因此降罪人间,如若真那样,这样的德行又怎配称之为神?”
可无人在乎他说了什么,他们在乎的只有——这样好的日子才过了不到十年,不能再失去了。
桃桃回头望向塔内。
四壁空空,身穿白袍的南宫尘静坐。
塔下信徒祈求的声音嘈杂如海潮,可他不为所动,俊美的脸上覆着一层薄霜。
他坐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一缕黄昏的光映入了塔内。
他伸出修长的指贴在胸口,而后将手掌探入胸腔,生生掰断了自己的一根肋骨。
血洒落下来,染红了洁白的衣袍。
桃桃无法接近高塔,更无法与他交谈。
但那一瞬,她感同身受到了疼痛从胸腔的肋骨一抹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