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元卿忽然在背后喊我。
他两步跑过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中拿出一样物事,递到我手里。
是块镶金的阴阳玉佩,但只有一半。
“这是……观里住持赠予我的,”元卿说,“你带在身边,上有镇妖驱邪的法咒,或许有用。”
四周昏暗,我也看不清这块玉佩的详貌,摩挲了一阵,就小心收了起来。
“我一定拿回来还给你。”我说。
进山的路倒是不远,不多时,我就和九枝走到了不破山下。
站在山脚处,已能感到浓烈的妖气,越往山上走,妖气便越重,压得人心慌气短。
难怪那位叫元逸的道士,短短时间内就因疫病而亡,不破山已近乎一座毒山,一般对付妖气的术法,根本无法阻绝妖气入体。
但最初染上疫病的猎户,却隔了些时辰才发病,难道前几日,山上情形还没有这么严重?
他邻人说他面色惊惶,他是看到了什么?
走着走着,我又愈发觉得奇怪。
我爹同我讲过,世间凡有名字的山、江、河、湖,通常都是有神君护卫的,水里是水君,山里是山君,除了我家住的俱无山实在太破落,神仙都懒得看一眼,当再无例外。
连宁安城南边那片鸟不拉屎的荒山,都放了个野猴子槐石君。
但这不破山,却仿佛无人看管。
我一路都在仔细探寻,连一丝山神的气息都没感受到,按理说山里妖气跋扈成这样,山神早该有些动静了。
……不会是死了吧?
思忖间,我没注意走到了林木稀疏的地方,待九枝出声提醒我的时候,已来不及,脚下一空,直直滑了下去。
幸而九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衣领,把我扯了上来。
我这才发现,原本斜向上的山地,竟是空的。
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施了个障眼法,乍看上去毫无异样,如今障眼法被撞破,路面消失,便露出了一个四方的深坑。
是墓穴?
不对,寻常人的墓穴怎么可能这么大,都能放进去七八口棺材了。
这坑洞四壁笔直,不知有多深,内里漆黑一团,看不见底。
俄而我意识到,看不见底,不是它太深。
因为那团漆黑,忽然动了。
我捏起咒,变出一道火光,再看下去。
坑下面密密麻麻,全是黑乎乎的活物,辨不出是妖是鬼,都纠缠于一起,在无声地蠕动。每只活物倒有人那么大,数目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浓重的妖气,也从下方不断向外涌出。
这是……什么东西?
火光一亮,那些活物也有了反应,齐齐抬头,朝上看过来。这一只只的,全长着人脸,惨白的眼珠里没有瞳仁,看得我寒毛倒竖。
紧接着——
所有活物发出刺耳的啸叫,扑向坑壁,争先恐后往上爬。
不用细想,我也知道来者不善,连画几道符扔下去。几只活物被击退,但更多的仍旧混不怕死地迫近,有一只甚至爬到了离我只有两臂远的地方,露出满嘴的獠牙,一股酸腐的臭味直冲进我鼻子。
九枝挥舞起枝条,一鞭子把它打飞到坑底。
“娘子,杀吗?”他跃跃欲试。
……你怎么这么开心?
我仔细看着活物们的动向,想了想,把举着火光的手移向一侧。
本来都面向我的活物,立刻都扭向了火光那一边。
原来如此。
我捻手灭掉火光,不出我所料,坑里的活物一刹那间便安静下来,自顾自爬回坑底,又重新缠叠于一处。
九枝眨眨眼,要说什么,我示意他别作声,静悄悄后退,向林子里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退出去老远,我才舒了口气。
我没想错,这些东西并不能视物,只对光亮有反应,火光一熄,就失去了目标。
但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不似人也不似妖,四足行走的模样,倒像是蝘蜓蜥蜴之类,可人一般大的蜥蜴……寻常山上怎么会生这种邪异?
九枝忽然拍拍我。“娘子,黑斑。”他比划着身上和我说。
我吓一跳,还以为他染上病了,又一想便明白,他说的不是他自己,是方才那些活物。
“你是说,它们身上,有疫病?”
九枝点头。“很多,很大。”他又说。
我懂了,那些活物看上去周身漆黑,其实是因为生了大片大片的黑斑,连在一起。
只是它们并未因疫病而死,黑斑也没有溃烂,倒像是共生了一般。
看来宁安城疫病的源头,便在此处。
我怀疑这样的坑洞不止一处,小心在林间找了块坚实的空地,盘腿坐下,口念法诀,将整座不破山探了一遍。
果然,像这样的坑洞,山上还另有三处,东南西北,一个方位一个。
我不信这些邪异是自己长出来的,至少它们不可能挖出这么齐整的坑,那便是有人把它们豢养在这里?又为了什么?
我确在那本《圣朝通轶》里读到过,西南一带有养蛊之事,可通常也只是些毒虫金蚕,没听说过还有这样做的。
那城中猎户,该是不慎落入坑里,染到的疫病,当属意外,若没有这意外,做出这桩事的人,原本是如何打算?
不能久留了,要赶紧回去。这山太大,靠我一个人收拾不来,还是得叫上元卿他们。
我刚起身,九枝又拉拉我衣袖。
“怎么了?”我问。
九枝神情严肃。“有人。”他说。
有人?我四下环顾,没看见人啊。
“那里。”九枝指了指前面,然后摸摸自己的嘴,“有呼吸声。”
我是一点儿都没听见,但他肯定不会听错。我再捏起火光,往他指的方向走了走。
眼前出现了一个斜向下的山洞,大小只能容一人走入,我附耳过去,还真的听到一丝微弱的气息,隐约从深处传出。
山洞内没有妖气,我便和九枝一前一后走进去。
走了一阵子,远处透出一点光,我加紧步子,终于看到了气息的来源。
洞尽处,空间大了许多,豁然开朗,正对着我是一面泛着幽光的石墙,由形状各异的石块砌成,凸出在洞壁表面,石墙高处,居然嵌着一张人脸。
一张女子的脸。
我第一反应,这便是疫病的始作俑者,但几乎同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女子面相平和,有一股清冽之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她是不破山的山神。
我说怎么死活都找不到她,敢情躲在这里?
她双目紧闭,似在沉眠,但我和九枝一走近,她就察觉到了。
“是谁?”这女子轻启双唇,“伯远,你来了么?”
伯远?谁啊?
“我不是伯远,”我说,“我叫有灵,是名玄师。”
“玄师……有灵……”女子悠声道,“为何来扰我清梦?”
你还问我?山上都成什么样了,你没数啊?
我忍下想骂她的冲动,转而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了?”
“我是谁……”女子脸色突然显得很痛苦,“我……我是……”
她挣扎片刻,好像想了起来。“是了,我是不破山山神,不破神君。”
“你知道就好,”我说,“谁把你封印在这里的?我这就救你出来。”
手放在石墙上,我一下意识到,事情不对。
“你自己把自己封印的?”石墙上除了她自己,并没有外人动过的痕迹。
“是。”不破神君说。
“那你快出来,”我无奈,“山上出大事了,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神君却一动不动。
“伯远已弃我而去,世间之事,已同我无关了……”她道,“你走吧……莫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你啊,你得管你分内的事啊。
“你为何把自己封印?”我问,“你说的伯远,又是谁?”
一滴清泪自不破神君眼角流下来。“伯远……是我夫君,可他不在了……我也不想做这个山君了。就让我一人葬在此地吧,你若想做山君,这位子便让与你……”
这是可以让的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实在是忍不住了,也不管什么尊卑什么神君,一挥手便打碎了半面石墙。
碎石剥落,露出不破神君半个身子。她一袭青衫,肤白如玉,背贴在洞壁上。
我再伸手,打算把她整个扯出来。
神君却动怒了,她猛然睁开眼,凶相毕露。
“别动我!”她发声喊,手都没抬,就施出一道强横的术法,把我震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