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儿好看吧?”女子问道。
双文律瞥了一眼她缠白布的右手,目光移回花上:“很好看。”
“是呀,它这么好看……”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森飘忽,在这黄昏傍晚掀起了一阵冷风,“……都是因为底下埋着我的骨头。”
柔和的晚风忽然打起旋,卷起地上的沙土落叶在四周不断地盘绕。温度一下降低了许多,天色愈发昏沉,月季花蕊里钻出细细的指骨来,外层艳红的花瓣开始滴血。
女子的笑脸看上去越发阴森:“你说——是不是啊?你怎么——不说话啊——”
“原来是这样。”双文律还在看花,慢悠悠道,“那我就把这株花刨出来看看吧。假如底下真有你的尸骨,我就给你好好下个葬。”
那女鬼看双文律这平静的样子,愣了一下,不由问道:“那假如没有呢?”
“假如没有,”双文律抬起头,看着她似笑非笑,“我就把你们都种进去。”
吓人的女鬼忽觉不妙,立刻想跑,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
吹着的冷风停了、打着旋的旋风息了、昏暗的天色亮回去了、月季花也恢复正常了。
一个个鬼被迫显出形来,一个站在双文律身后对他脖子吹冷气、一个边自我旋转边绕着周围跑、一个拿着件破衣服不停地往天上抖搂、一个蹲在月季边儿竖着手指头伸在花上……
这就是一群根本没修为的孤魂野鬼。搞个鬼打墙和鬼遮眼都这么费劲。
双文律抬脚把贴在他身后的野鬼踹出去,一振衣袖,慢条斯理道:“说说吧,你们想干什么。说完我把你们都种进去。”
被他踹开的鬼鬼哭狼嚎:“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双文律顺手把他摁月季花土里,对转圈的那个一抬下巴:“你来说。”
这个鬼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我我……我就是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双文律把这个也给摁进去了,看向抖衣服的那个。
这个鬼刚能开口就开始嚎:“救命啊——”
双文律拎起他往月季底下一塞,再看蹲在花底下的那个鬼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懒得再问,拿剑鞘一拍,把他也给种土里了。
他目光移向最初想要骗他的那个女鬼。
女鬼跪得很干脆,也不拖着声音说话了,连珠炮弹跟报菜名似的一口气不带喘:“我们就想骗点儿香火吃以前从没害过人我们的坟被刨了没有去处无家可归只好出此下策以后再也不敢了仙长饶命——”
双文律看着她,含笑道:“说详细点儿,慢点儿说。”
女鬼莫名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她还算机灵,很快就把事情讲明白了。
他们几个原本是住在占荣城城郊几个野坟里的孤魂野鬼,虽然没有了香火,好歹还有个住处。结果前些日子,有人把他们的坟给铲平了,盖了一座田庄,还种上了月季。
他们没了住处,流落在外边儿难熬得很,就在附近做局,吓唬吓唬路过的倒霉凡人,好骗点儿香火祭祀。
女鬼哭道:“我们真的没害过人,也没骗过几次祭祀。我们苦啊……原本住得好好的,却被人强扒了坟,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既然如此,何不去给那田庄主人托个梦?”双文律道。
女鬼更想哭了。一般遇到这种事,的确是托个梦就解决了,凡人一般不愿多找麻烦,给他们迁个坟祭祀一番也就了结了。可是……
“我们不敢进田庄,那里有古怪,上次我们几个同伴进去后就失踪了。”
“你们的意思是那田庄有古怪,但田庄主人还住得好好的?”双文律道。
女鬼点头,气愤道:“我们打听过,那小子叫邹岁,是个养月季的,买这田庄也是为了这个。他住进田庄后就再没出来过,也不让别人进去,只有一个老仆人给他送东西。我们都怀疑他有问题,之前老赵进去后再也没出来,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她度着双文律的脸色,自告奋勇道:“他爹有时候会来,我们偷偷跟着听过,他爹好像觉得邹岁脑子有问题,打算请人帮忙来着。您想去瞧瞧的话,我可以想办法让他爹带你进去。”
“好。”双文律道。
女鬼悄悄瞥了一眼野月季底下露出来的四个鬼脑袋,对双文律小心道:“那他们几个……”
四个鬼脑袋期待地看过来。
双文律轻飘飘扫了他们一眼,四个鬼立马又把头缩回去了,女鬼也不再提了,拍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然后就不见了踪影。
女鬼一口气跑远了,再见不到双文律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眼可真吓鬼!吓得她一路都没敢回头。
她本来是打算迷了邹岁他爹邹立业,让邹立业把双文律当成自己请的人带进庄子里。可是真跑开之后,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看样子她是逃开那可怕的剑修了,假如她现在直接跑了呢?
女鬼刚才并没有对双文律交代出所有东西。她是这群鬼中脑子最好使的一个。
生灵死了没有去投胎反而化了鬼的,都是因为心有执念。这一旦有了执念,脑子就不太好使了,就像凡人常说的钻牛角尖,更何况他们现在都没脑子了。
肉身是一层束缚,也是一层保障。没有了肉身的限制,情绪对思维的影响只会更大。
她是忘了自己的执念是什么,所以才清醒一些。他们那片荒野孤坟里都是孤魂野鬼,因为她受执念影响最浅,而且也比较能打,这些孤魂野鬼们慢慢地就开始以她为主。
在那座田庄吞了老赵后,女鬼就不许别的鬼再去了。可她自己偷偷在晚上靠近过田庄一次。
那一次……那一次在住宅的院子里,月光下的月季花丛中,她看到了邹岁,还有另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她只模糊地看见了一个身形,又好像看见了许多身影,不知为何,她当时几乎无法自控,再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跑了回来,心里只残留了巨大的悲伤与恐惧。
可是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回来的了,甚至连在田庄里见到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女鬼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鬼,也没有再去。
她想那里的东西一定比他们想的更可怕,她不想再去。那个来到野月季花下的剑修也很可怕。她不想掺和进这种危险的情况,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可是她现在能自己逃跑,但那四个鬼还被压在月季花下呢。好歹同住了这么多年,假如她就这么逃了,那个剑修会把他们怎么样?
还没到需要逃跑的那一步,女鬼想,她只要把邹岁他爹骗来就行,等真遇到对抗不了的危险再说。她筹谋了一下接下来的行事步骤,跑到占荣城外准备实施计划。
双文律盘坐在野月季旁,目光悠远,似是在看占荣城的方向,但没多久就收回了目光,双目半阖。
四个傻鬼被埋在月季花下只露出脑袋,久了渐渐也不咋害怕了。除了出不去,在这底下也没什么不适,而且竟然连夜风也不让他们难受了。
鬼类难当,都说晚间阴气重,是鬼怪的时间。但这是大鬼才有的待遇。像他们这种小鬼,阳光如火夜风如刀,过重的阴气和阳气都伤魂体,这就好比修士元神出窍一样,在修为不足时,元神出窍必须做好防护,否则日光与夜风都会伤害到元神。
像他们这种小鬼,白天和晚上都不好受,所以要躲在坟茔里,就算没有坟茔,也要给自己找个凭依。唯有凌晨日出之时与傍晚黄昏之时,阴阳之气最为柔和,他们才能自由行动。
四个脑袋悄悄说话:“老大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老大不会不管我们了吧?”
“其实我觉得在这儿也挺好的,比在坟里舒服。”
“傻帽!你打算以后都栽在这里?来野狗撒尿怎么办?你躲得了吗?”
几个脑袋正唠着嗑,冷不防瞧见一旁半闭着眼睛的双文律已睁开了眼睛,正看着他们。
几个鬼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嘿嘿傻笑起来。
老大说过,笑脸迎人一般不会挨揍。
“你们老大叫什么?”双文律问道。
四个鬼七嘴八舌:“我们也不知道。”
“老大她脑子坏掉了,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她已经记起来过七八个名字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叫张什么什么的,一会儿觉得自己叫柳什么什么的。我们就只叫她老大了。”
“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来历?”双文律问道。
“都不记得了。”四个鬼道。
双文律不再问。
那个女鬼鬼身凝实,生前是个修士。她手上缠着布条,那是初习剑者日夜练习,掌心出汗,防止握剑时打滑用的。但有修为后,就用不着缠布条了。
女鬼效率很高,明明已近夜晚,凡人不该再出城,邹立业却生生让她弄了过来,此时邹立业被迷惑神智,见到双文律就认定他是自己请来给邹岁治脑子的大夫。
邹立业打量着双文律。他神智被迷,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怎么看怎么可靠,理所当然地就把人往田庄里带了。
双文律对女鬼道:“你跟我一起去。”
女鬼脸色大变,强笑道:“我、我就不必了吧……您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双文律目光移到野月季下那四个脑袋上:“那你们跟我一起去。”
四个鬼终于从土里出来了,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我们不想去……”
女鬼脸色变了又变,一咬牙:“我跟您去,放了他们吧。”
反正她偷偷去过一次田庄全身而退了,这个剑修看上去也不简单,这次去田庄未必就有危险,万一真遇到危险了,那她到时候再跑好了。
四个鬼却又争道:“老大我们要跟你一起,你去哪我们也要去。我们也要去!”
女鬼看着这四个蠢货气道:“你们要去那我还去什么?!干脆㛄婲你们去好了,我不去了!”
四个鬼又连忙道:“那我们也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
“那便一起去吧。”双文律道。
不容分说,这一串子鬼都被迫跟在后面一起走了。
邹立业丝毫没有觉察不对劲,边带路边对双文律诉苦:“我这个儿子!唉!我这个儿子呀……他就喜欢月季。这也没什么,随他种去吧。占荣城里喜欢月季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最近他、他简直是痴了!”
占荣城里都知道,邹家的儿子最近越来越痴了。
以前邹岁还会邀请同样擅养月季的好友一起赏花交流,后来却简直疯魔了似的,不许任何人去看他养的月季。有一次他朋友去看他,逛到了院子里,结果邹岁和人家大吵一架,气得他朋友再也不去了。
“不止如此,好好的屋子他不住,整日就待在月季园旁的小阁楼里,什么也不顾了!”邹立业气恼道。
正说着,他们就到了田庄。
四个鬼跟在后面垂头丧气,都被他们老大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路。
田庄里的老仆人开了门,过了一会儿邹岁才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看见双文律后不高兴道:“爹,你怎么把外人带来了?我不是说了不让外人来吗!出去出去!”说着就想撵双文律。
邹立业气得对他直瞪眼:“你还知道我是你爹!这是我请来……”
“诶,”双文律拦住他的话,笑道,“月季花期虽久,冬月却也难免花败叶落,寒风瑟瑟难熬得很。我有法子令月季在冬月不那么难熬。令尊请我来,不能进去谈谈吗?”
邹岁犹豫了一下,不再撵人:“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鹂鶋奔死、蚀心草——第5章
莫道花无百日红——《月季花》董嗣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