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瞳幽幽,目中红意翻滚。
半晌,归览松开捏紧短刀的手指,原地坐了下来。
胸口的血仍然在汩汩地流,很有节律,一下一下随着心跳声迸发。
强有力的心脏咚咚咚地跳,而穆无霜满耳朵都是这个声音,简直是欲哭无泪。
她被禁锢在归览身体里,被迫用第一人称视角感受了一遍归览的经历。
虽然她感知不到痛觉,但画面很血腥,她不想再看了啊。
况且看了半天,她真是一点有效信息都没有得到。
那个鬼魔童要的供奉究竟是什么啊!
虽然魔童告诉她,只要这个怨念转移到她身上,就不需要再给供奉了。
只是穆无霜还是想要知道归览小时候究竟想要啥。
因为回宫那天归览救了她,她答应归览要回他个礼物。
虽然归览后面还是莫名妙给她摆臭脸,但恩归恩怨归怨,还是要分开看待的。
等她还完这个鸟恩情之后,就能正式和归览一刀两断了。
穆无霜这样想着,感到自己的身体又动了起来。
她提起精神,凝神继续看归览视角。
视线忽而天旋地转。
地上那颗狰狞的头颅近在眼前,眼前笼上模模糊糊的阴影,是鼻峰投下来的影子。
灼热的鼻息喷洒在焦黄的土上,热气又循着土堆的弧度返回来,打在脸上。
归览侧躺在地上,红眸死死盯着那颗断裂的头。
男魔死前的五官狰狞蜷缩成一团,那样的丑。
这样丑陋恶心的东西,也好意思骂他是杂种,骂他的血是臭血。
归览知道自己不是娘生的孩子,他是被娘从野外捡回来的。
他盯着那颗头,想了一会,堪堪笑了一声。
对啊,他原本就是被丢掉的东西,再被丢一次也没什么。
只是他刚刚失去了修为,现在只是一个凡人,还是重伤的凡人。
等到胸前血流干净了,他就死了。
归览心间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甘。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归览爬起来,爬到那具无头的尸体旁边,把他的衣服扒下来,然后一个一个口袋地翻找。
游荡在荒川泽边缘的魔是最落魄的,没有多少家当。
归览仔仔细细翻遍了衣服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除了翻出几块生锈的铜皮和铁皮之外,什么也没找到。
没有草药,没有银钱,没有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那几块破铜烂铁,就是这魔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归览倚在无头尸身上,低低笑起来。
他越笑,胸口的血就涌得越厉害,气息也越发凌乱微弱。
一只手搭在锈铁皮上,分不出谁更冷。
生机一点点在归览身上流失,归览一动不动地倚在原处,和那具尸体唯一的分别,就是目中颜色越来越深,聚成深沉可怖的浓朱色。
“喀”一声,手下的铁皮被按歪。
归览目光沉沉地看着那铁皮,又抬起一只手去掰。
他的指节修长灵巧,只摆弄几下,就拗出了一个奇异的小人造型。
锈迹斑斑,但笔挺坚硬,像一个坚不可摧的战士。
归览盯着铁人,眼睫忽然一颤。
他捞起另一块铜皮,也掰成同样的模样,然后把两个铁人立在土上。
日暮下,铁人没有生锈的部分折出冷凉的白光,竟然有种甲光向日的肃穆感。
两个铁人孤零零地列在一起,闪着微弱的光泽。
小少年苍白单薄的唇瓣掀起来,声音虚浮:“钢甲,战斗兵。”
他触了触铁皮人,“冲锋,杀死他们。”
归览梦呓似的,轻轻道:“把他们都杀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让他们都害怕我。”
“让他们不敢再骂我、再扔掉……我。”
吐出来的“我”字微不可闻,游丝一样,几乎听不清了。
悬在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下去,砸倒了铁皮人,挡住了上面的反光。
手掌落下的一刻,穆无霜的视线彻底暗沉下去。
面前灰沉沉的,像乌云缭绕,朦胧不清。
穆无霜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洁白无瑕,是她先前待着的白云帐篷。
半空中,那个紫红色黏液的魔童依旧悬在那里,正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
见穆无霜醒了,他偏头,含糊不清道:“你看得还挺认真。其实你可以在他身体里面睡觉的,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穆无霜瞥了眼魔童,不客气道:“你懂屁。”
少女一边说,一边拉开帐篷的帘子,伸直手:“怨念消除了,没事了对吧?没事了就请滚吧。”
浮在半空中的魔童噎了一下,撇撇嘴,到底没说什么,顺着帘子的空隙飘出去了。
穆无霜却仍然坐在帐中的榻上,眼神怔然地望着魔童远去的背影。
片刻后,穆无霜掀帘走了出去。
*
玉马城内的寂静再一次被打破了。
新尊出城、大护法回宫,加之昨日城内的这桩闹剧,相当于是将二人不睦的事实昭告了整个荒川泽。
一夜过去,玉马大道上才堪堪有了动静。
晨曦初升,路边的商户不约而同地将紧闭的门窗拉开一条缝隙。
一双双眼神各异的视线交汇错开,俱在无声考量着。
良久,喀拉一声响,有人率先拉开了铺门,支起了蒸笼架子。
然后接二连三的拉门支窗声响起,寂静的街道上也有人走出来,话声漫在蒸腾的空气里。
“新尊旧尊昨天相遇那架势,唬人得很。可后面也没打起来,这是个什么态度?”一只魔手里忙活着,嘴里啧啧说道。
“少管,本分点就是了。”
接话的魔是个面部遮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声气不耐烦。
与此同时,一旁有个同样掩盖头脸的人和女人擦肩而过。
擦身过去的人闻言转身回望了一眼,露出漆黑灵动的眼瞳。
眼瞳的主人自然是穆无霜。
她仅仅只是顿步了一刻,仿若充耳不闻地走了。
穆无霜魔气隐匿得很好,街上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条路上正走着今天舆论中心的主角。
今日她依然去城东,找的却不是负责建筑的魔修,而是铁匠。
在看完了魔童的怨念之后,穆无霜心间有点古怪的怅惘。
她不应该同情一个喜怒无常的魔头。
但幼时的归览粉雕玉琢,眸光晶晶亮。
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和传说中闻风丧胆的魔头搭不上半点关系。
还有那几片锈铁——
穆无霜揣在宽大袍袖中的手忽然一顿。
锈铁小人立在日暮中的影子,和脑海中夕光熠熠的钢铁卫士重合交叠在一处。
少女眉峰微蹙,去往城东的足步更快了一些。
日上三竿,穆无霜按着腰间的储物囊,神情复杂地走了出来。
她手里攥着一把铁剑。虽有剑鞘套着,但剑柄处依稀凉光闪烁,锋锐难藏。
这样光泽明亮的剑刃,按理说当是一把好剑。
只是纵观剑身,便会发现这剑整体厚重沉凝,偏偏剑身狭长,很有些古怪。
或许这剑太过惹眼,穆无霜拎着这把剑甫一踏出门,就有不少魔斜眼偷睨。
穆无霜不必看,就察觉到了大魔们的目光有些古怪和轻蔑。
因为这剑集了厚重、锋锐、狭长三个特征。
若是重剑,剑身通常宽阔扁平,便于出力横扫,万夫莫当;若是长剑,便纤长轻巧,点刺劈砍,招式百出。
又重又长,就更像是不通剑刃的外行人,胡乱打的。
但这剑的寒芒又极其惹眼,恐怕最差也是玄铁打造。
这样好的料子配这样花哨的样式,让人看了心疼。
简直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