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她还是对沈怀州解释了一点:“顾莲生天赋特殊,十分特殊。所以在我知道顾莲生作弊的时候,反而松了一口气,更不可能去揭穿他了。”
“留下顾莲生,他可以救人,救更多的人,不止灵者。他太珍贵。”
“嗯。”沈怀州也不多问。
两人不再谈论起这个事情,只是安静地吹着海风,看着海鸥盘旋低低飞过的身影,一下午的时间竟这么悄无声息走掉了。
一路上,阳光正好,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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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室里。
顾莲生给傅自华泡了一壶新茶,斟上。
淅淅沥沥的茶水声响起,倒显得控制室十分安静。
傅自华喝了一口,说道:“你天天品茶,天天这么修生养性,也没见你养出个什么菩萨心肠来。我还以为抽签之前你没发表什么意见,会老实抽签了呢。”
顾莲生低下头去,鬓边的白发胡乱垂下来,这阵子在外面奔波,他的白发已经失去了最后那点柔顺的光泽,变得枯草一般毛躁,仿佛一吹就要断了。
眨了眨眼,他说道:“我想活着,活着回到旧日王城去。我要把神农氏的衣钵传下去,我活着,可以炼更多的药,救更多的人。医药部会在我的带领下,走向更辉煌的未来。”
他的语气难得正经,正经到听上去有些压抑:“我从小,啃过路上铺路的沥青,掏过蚂蚁洞用身体提炼过蚁酸……一肚子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看到陌生的玩意儿就想咬,看见植物就想吞,哪怕知道吃到肚子里会很难受。我以前以为,所有人的小时候都是这么过的。后来我才知道,不是。”
“不是所有神农氏眷者的天赋都是‘药炉’,我或许不是医药部最称职的部长,但一定是最特殊的那个。以身为炉,炼制药材,只有我能做到。”
顾莲生看向傅自华的眼睛:“我想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我也不能让自己落到坏人的手中。”
他说他想活下去,眼睛也还是惯常眯起来的弧度,眼角却直泛红,没有半点平日里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样子,只是口中说着的话,却依旧坚定和掷地有声。
能以身为炉,对顾莲生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尝百草、炼良药,尝尽人间所有病痛之苦。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之中度过。
终其一生,他都要经受试药炼药所带来的肉身之苦。除非死亡,没有停下来的可能。
可他依旧希望自己长寿。
傅自华轻声道:“你身体不好,心思容易重。其实你不用有太大的负担,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其他人不会说什么。而且,今天这场戏恐怕除了唐元骁之外,其他人都看明白了,没有揭穿你,估计就是想把传送阵让给你。这个传送阵,他们也是想让你拿的。”
“哦……唐元骁就是个傻子。”顾莲生抵住嘴唇,想说什么,但最终只能喘口气,然后喝了口茶,顺了顺气。
他依旧眯着眼睛笑着,忽然猛地仰起头,两行泪水全部蓄在眼窝里打转,蓄满之后,顺着下巴落了下来,大滴大滴的泪珠弄湿了他的脖子和衣领。
控制室内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再谈及这个事情。
等到顾莲生肩膀细微的耸动停止,良久后,傅自华忽然问道:“这一路走来,你觉得小谢怎么样?”
小谢怎么样?
顾莲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近来她谨慎多了。不过……”
“雷厉风行起来,像凌放年轻的时候。”
傅自华:“……”
在他眼里,凌放一直是一个年轻人,从来没有老去过。
顾莲生想说的,应该是像凌放成为咒术师之前、还是后天之灵的时候。
“行,我明白了。”傅自华不知道想到什么,点点头,随后开始赶人,“你走吧,我要入定了。”
船只在海上航行,一路乘风破浪,继续往他们既定的目的地进发,再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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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过来了,他们要过来了……”
一个身穿黑中透红玄色长裙的女人在不安地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分外狂躁。
“露露,你别走来走去,晃晕我了。”
“可是大祭司,他们要过来了!!!”露露抓着她一头浓密的长发,很快把她那头如瀑的长直黑发弄成鸟窝。
她咬牙道:“杜留水到底是怎么当上的神使?没用的东西!!他分明是海上的霸主,却在海上被杀死了,废物废物!!”
忽的,露露脚步一顿,冷着脸说道:“等等,总舵的位置这么隐秘,几百年来,从没有人步入这个地方。为什么部门对这里的路线这么清楚?”
“叛徒!一定有叛徒!”露露大叫起来,“我要把这个可恶的叛徒找出来,掏空他的内脏,把他做成人干!让他世世代代承受风吹日晒雨淋,让他和咸鱼一起腌着,我要——”
“露露,你不要总是这么激动。”大祭司站起来,依旧穿着黑色的斗篷,巨大的帽兜垂下,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半个下巴。
他高大的身躯笼罩着露露,轻轻抚住露露的肩膀,温柔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低喃:“你是掌管爱情和生育的女神,要为人间施去幸福的雨露,怎么总是这样失态呢?”
他动作缓慢而又轻柔地把她凌乱的长发理干净,温声道:“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照顾首领,不要分心去注意别的事情,叛徒的事情,我来调查。”
“可是……”露露咬唇,不甘道:“我们就这样干看着,让他们杀上门来吗?”
“当然不。”
大祭司笑声中透着一股从容:“让小鱼儿去吧,你的好姐妹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240章
前半夜。
月辉向海面洒下一抹皎洁的白, 白色的浮光中,渔船在海面的轮廓清晰可见。
船只在海浪声中一直前行,留下一条长长的波涛。这一路无事发生。
只是海风变得更大了些。
后半夜。
夜更深。
抬头不见月。
少了月光的映照, 海水失去颜色, 漆黑一片。
白日在渔船里, 本来能听到最多最吵闹的就是发动机轰鸣的声音, 然而等入夜之后,海风的喧嚣占据了耳蜗的感官,这使得发动机的轰鸣声都不再刺耳, 耳朵里只剩海风呼号。
伴随着海面偶尔掀起的风浪, 听起来像一曲交响乐曲。
听得多了,等耳朵逐渐习惯, 竟也渐渐意识不到声音的存在,只觉得静悄悄的。只是,当人抬眼往外望去,天海之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远处的浮标在海面上一跳一跳地闪烁。
这种肉眼无法适应的黑暗和耳朵里静悄悄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带来一种喘不动气的压抑感。
这里离陆地已经很远了, 远到像是与尘世有了难以跨越的间隔。
忽然,渔船在海面打了个转儿,重重颠簸了一下。
这颠簸来得蹊跷, 仿佛有人在暗中绊了渔船一跤。
正在守夜的顾莲生眉头微皱,心里立即打起了精神,十二万分的警戒。
他站起身四处张望,同时手中已经拿紧了警报器——如果发生意外, 他就拉响它,船上在睡梦中的其他人就都会被叫醒。
顾莲生竖起耳朵, 睁大眼睛,却什么也没有等到。
渔船只是十分艰涩地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就继续往前行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那样。
顾莲生还是觉得不对劲,特意跑到控制室查看了一下自动航行系统的状态,发现一切正常,既定的路线还在行驶当中。而在控制台一旁的傅自华正在打坐,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刚才似乎只是顾莲生的一个错觉。
顾莲生离开控制室,重新来到甲板上巡逻。
这一夜,顾莲生一刻不敢合眼,提神的茶喝了一盏又一盏,唯恐出现什么意外。
幸而一夜无事发生,直到天色渐亮,谢青灵醒来,接了他的班,让他去休息。
顾莲生松了一口气,说道:“昨天夜里,船只在航行的时候,发生了一瞬间的卡顿,我还以为遇袭了。”
谢青灵道:“可能是触碰到什么障碍物了。”
“行了,你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
顾莲生闻言,便离开甲板,休息去了。
晨风扑面,湿咸的海风格外潮湿,打在脸颊上凉凉的。谢青灵精神抖擞,开始了巡逻。
交接已经完成,接下去守护这艘船,就变成她的使命和任务。
船只还在往前航行,一路畅通无阻。
船上的人不知道的是,在距离渔船三公里的海域外,有一个女孩正气鼓鼓地拍打海面,溅起了一身的海水,把自己一身弄得湿漉漉的,头发都一缕缕贴在脸上、身上。
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吊带纱裙,裙子已经半湿,半透的布料让粉色的皮肤若隐若现。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脸上带着点婴儿肥,气质介于天真和风情之间,纯洁如月光,又灿烂如烈阳。
“该死的!有人在掌舵。”她捂了捂胸口,感觉有点气闷。
努力了一晚上,试图改变渔船的方向,让渔船触礁而沉,让那些人不知不觉死在海浪当中,可惜没有成功。
不管她怎么努力,也不管她怎么调整声波的频率,试图干扰航行系统的罗盘,都不能成功。
白白做了一晚上的无用功,什么都没捞着不说,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果然很难缠。”她皱紧眉头,“杜留水就是被他们杀死的吗?”
此时,小鱼儿移动了一下。她明明没有动,身体却在海上平移——有什么东西正在平静的海面下托举着她,让她得以像陆地上那样,坐在海面上。
正烦躁的女人怒气一下气上来了,一只拳头用力往身下一挥,怒骂道:“烦死了,没看到我在思考吗?动什么动?不许动!”
好痛。
身下,被她当成坐骑骑的鲨鱼立即呆住一动不动,任劳任怨地充当这个女人的坐骑。
她勾着脚背,坐在鲨鱼背上玩弄了一会儿海水,话也不知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鲨鱼说的:“无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昨夜要不了他们的命,我就让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说完,她从鲨鱼背上跳入海水中,像条鱼一样,明明没有穿戴任何潜水设备,却摇摆着双腿,飞快游走。
但很快,她又折返回来,对着拉来当作坐骑的鲨鱼重重挥下一拳,直把它的身体打翻,让它露出肚皮躺在海面上。
做完这一切,女人又飞快游走,这一次是真不回来了。
而可怜的鲨鱼就这么静静躺着,进入了强直静止状态,忘记了呼吸,直到窒息,死亡降临。
鲨鱼的肉体死亡后,发出一阵同类才能闻到的腐臭味,带着死亡的讯息,迅速往外传播开来,某种意义上,通过这种气味,给自己的同伴下达了远离这里的通知。
不过半天时间,这片海域里已经一头鲨鱼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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