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雾森林的时候,伊恩时不时会摘乳果给莫辞吃,回到部落吃完存货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乳果的模样。
应该是部落附近没有会结出乳果的那种藤蔓植物,不止如此,迷雾森林里的河边常见的可以治伤退烧的小叶草和圆叶草,莫辞也没在部落周围看到过。
既然今天看到了萝卜,啊不是,地根,莫辞打定主意,她非得开发出新食谱不可。
兽皮背包已经装得半满,既然没了摘果子的心思,莫辞也不再勉强自己劳动,在玛米和米娅仍旧忙碌的时候,挪到了一旁的树荫下休息,低头在背包里检出被压迫的果子吃掉。
莫辞吃得津津有味,惬意又放松。米娅看了她一眼,抿着嘴唇,响亮地咽了声口水,摘果子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莫辞低头偷笑,然后故意往树干上一靠,翘起二郎腿,眯着眼做出一副舒服的模样。
玛米拉住米娅的手,把她拽到离莫辞稍远处的灌木丛,没了外界的诱惑,两人再次沉浸在劳动中,一边摘果子一边说着话,莫辞竖起耳朵还能听到她们的谈话声。
玛米说:“兰斯身体不好,我们要多采摘果子,多给兰斯换一些肉吃,才能让他把身体养好。”
米娅说:“我知道,阿妈。兰卡在长身体,要吃很多食物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本土婆媳不再注意自己,莫辞借着灌木丛的遮掩,做贼似的挪到特纳身边,低声而快速地说道:“特纳,再挖一个地根给我。我把今天摘的果子分你一半。”
特纳苍老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不情愿,老兽人紧张地看了眼玛米的背影,用力摆手:“不,不行,莫辞……地根是不洁的食物……”
莫辞继续加条件:“回部落之后,我让伊恩分一块肉给你。特纳,我以前生活的部落没有地根,我只是想知道地根是什么味道。”
听到伊恩的名字,特纳布满皱纹的脸明显有了瞬间僵硬。
莫辞想过,如果部落里有兽人认识地根,会挖来吃,那么伊恩很可能也认识这种植物。伊恩认识却没有给莫辞吃过的原因也很好猜,既然兽人们认为这是受到兽神诅咒的不洁食物,伊恩当然不会给莫辞吃这种东西。
莫辞隐隐觉得,和部落里的其他人相比,伊恩对那个传说中的“兽神”的信仰并不是特别虔诚,如果执意想要,他应该很难抗住自己的撒娇耍赖。
但是……她不想事事都依靠伊恩,如果她要在这片大陆上长久的生活,那就应该有自立的能力。
然而眼下的僵局,确实是被伊恩打破了。
在听到伊恩的名字之后,特纳明显动摇了,年老的兽人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偷偷地重新挖出一棵地根给了莫辞。
莫辞想用自己摘的果子做交换,遭到了特纳的坚决拒绝,老兽人推开她的兽皮背包,不等她再次尝试,转身就跑。
莫辞看着老兽人一溜烟跑远的背影,傻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兽皮背包,里面装着刚采下来的新鲜绿莓,虽然混进了一些叶子,果实也不如米娅摘的饱满,但口感味道应该差不多啊……
看不懂特纳的逃避,莫辞掰掉下面能吃的肉质根扔进背包,重新把兽皮包在背在后背,手里拿着地根的叶子仔细观察,认真记住叶子的大小、形状、脉络等特点。
采集队移动到今天最后一处灌木丛时,两个兽人警惕观察着四周环境,其他雌性忙着摘果子,只有莫辞蹲在地上,用眼睛搜寻过每一片草叶,然后挖出她觉得和地根长得一样的植物。
这一天,莫辞背着半包绿莓和半包地根回到了部落。
伊恩带回来的是一只长着尖角的很像鹿的动物,莫辞背着包和伊恩来到河边,等伊恩堆好树枝生起火,她变戏法一样从背包里拿出乳果的果壳,笑眯眯地说:“伊恩,我们今天煮汤吧!”
把果壳锅架在火堆上烧着水,莫辞掏出背包里的地根。
伊恩的眉头微微皱起,拿过地根掰下一块放到嘴里尝了尝味道。
“还没洗……算了……”莫辞垮下肩膀,她也该适应贡卡大陆粗犷的生活习惯了。
伊恩问:“玛米今天带你们去挖地根了?”
伊恩果然认识地根!
莫辞眼睛一亮,弯起眼睛凑近他耳边,悄声说:“不是。我看到特纳挖地根吃,我没吃过,想尝尝,自己偷偷挖的。”
四周无人,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但莫辞和伊恩都很享受这种分享小秘密的亲昵感觉。
年轻的兽人曲起一条腿,没有说那些地根不洁雌性不该吃之类的话,而是接过莫辞手里的块状根茎,替她完成了接下来的工作。
洗净,去皮,切成小块,和肉一起放在水里熬煮。
莫辞靠在伊恩腿上,静静欣赏兽人极具力量与美感的肌肉线条,静静地想,这是捡到她、救了她、一直照顾着她的兽人。他和别的兽人都不一样,他不信奉兽神,他尊重她的意愿和喜好。
伊恩搅拌着混杂着小块地根的肉汤,在莫辞的示意下刮下盐板的一角放进汤里,在袅袅上升的浓香烟气中,他静静地想,靠着他的小雌性,对他是如此的信任与慷慨,她和别的雌性如此不同,愿意拿出自己的食物与他分享。
在两人各怀心事中,熬煮好的肉汤香气四溢,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第40章
地根肉块汤非常好吃, 好吃得出乎莫辞预料了。
地根比萝卜还强烈的那股水辣味经过水煮之后恰好变成了肉汤的调味料,地根块本体经过熬煮,变成了半透明的, 融化进肉汤里,只留下一点植物清爽甘辣的味道, 以及沙沙的口感。
莫辞一口气连喝三碗,喝得小脸通红,鼻尖冒汗:“伊恩, 这个汤好好喝啊!”
伊恩等莫辞吃得肚皮鼓起来, 才端过果壳锅, 把锅里剩下的肉汤肉块一口气喝干吃光, 莫辞手托着腮,看着兽人狂野又令人食欲大振的吃相,身上被夕阳晒得暖洋洋的。
她久违地有了种放松惬意的感觉。
也许是终于吃到了熟悉的食物,也许是难得吃的这么饱足, 也许是身边陪伴的人太令人安心, 也许是夕阳格外旖旎, 四野传来天籁, 流水潺潺, 晚风轻拂, 虫鸣阵阵。
异世大陆的生活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美好了起来。
伊恩喝光了肉汤又切下一大块肉放在火堆上烤,在噼啪爆裂的火花中,莫辞那颗被晚风与惬意浸得暖洋洋饱涨涨的心里, 突然涌上来一股冲动。
她说:“伊恩,我们一直生活在部落里吧, 不要再回迷雾森林了。可以吗?”
莫辞这话说得毫无征兆,听在伊恩耳朵里, 就像是一向有些害羞的小雌性,突然大胆地对自己提出了结为伴侣,以后一起生活的邀请。
饶是热烈奔放的兽人也有一时的怔愣。
然后,兽人青年麦色的脸颊一点点红了起来,直至被火光映成天边颜色艳丽的火烧云。
伊恩罕见地移开视线,不敢去看莫辞那双跳动着火光的眼睛,他别扭地低咳一声,如以往答应莫辞提出的任何要求一样,轻轻说:“好。”
莫辞挖出地根一时兴奋,当晚就迫不及待地煮了汤吃,吃得自己小肚子圆圆滚滚,无比满足。
到了夜里,她抱着自己仍然有些撑得发胀的肚子,在自己的小隔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忘了问问伊恩,地根究竟为什么被称为不洁的食物了……
总归是对伊恩太过信任,他没阻止,她就放心大胆地吃下去了。
莫辞爬起来,掀开兽皮帘子,入了夜的山洞一片漆黑,她看不见东西,只能摸索着山体的石头慢慢往外挪,在她的脚步刚刚迈下,还未落地,腰间已缠上了一条结实的手臂。
莫辞低呼一声,捏起拳头胡乱在伊恩身上捶了一下:“你又吓我!”
黑暗里,兽人青年温柔的笑声在头顶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隔着胸腔的微微震动。
莫辞算是懂了,在她彷徨害怕时,伊恩是最坚实的后盾,在她踏实安心时,伊恩就是最顽皮的大猫。
这只豹猫肯定早就听到了她在石床上滚来滚去的动静,知道她没有睡,一直偷偷关注着她呢,她抹黑爬到床边的时候,他也蹑手蹑脚地来到兽皮帘外,在这里守株待兔呢。
伊恩把莫辞抱到自己腿上,下巴抵在她发顶,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像哄幼崽崽睡觉那样,低声问:“怎么了?”
莫辞靠在伊恩温暖的胸膛上,听着寂静夜里山洞间兽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不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种现代社会永不会有的野性生机。
她拉着伊恩的大掌放到自己肚子上,让那温热的掌心替自己揉着仍旧觉得撑的肚子,软软说道:“伊恩,为什么大家都说,地根是不洁的食物?”
伊恩怀里抱着娇软的小雌性,擅于撕开猎物喉管的有力指骨有些无处施为的无措,还有些不敢用力的紧张,贴在掌心的皮肤又嫩又滑,别说揉按,只轻轻抚过,他就要担心自己粗粝的厚茧子磨破了莫辞的肌肤。
小雌性软绵绵地坐在自己怀里,任由自己抱着,满怀信赖地露出软嫩的肚子让他抚摸,伊恩拿出远比狩猎时专注又谨慎的心态给莫辞揉着肚子。
兽人青年太过紧张,完全忘记要回答莫辞提出的问题。
莫辞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她也来了顽劣心思,伸出手贴着山洞的石壁乱摸了几下,抓到一条毛绒绒的尾巴,用力拽了一下。
伊恩炸毛了!
被兽人抱在怀里的莫辞充分感受到伊恩骤然紧绷起的肌肉,经过压抑忍耐之后的笑声在寂静的山洞里响起,温温软软,顽皮又娇媚,似一只带着钩子的小手,从尾巴尖一直撩拨到心尖上。
莫辞吃吃地笑了一会儿,察觉伊恩放松下来仍旧稳稳抱着自己,没有“反击”,只是纵容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松开手里抓住的尾巴,闭上眼往后一仰,整个人靠进伊恩的胸膛里。
她又问了一遍:“伊恩,地根为什么是不洁的食物啊?就因为它长在地里吗?”
伊恩把尾巴收回到身后,紧紧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尾巴尖上酥酥麻麻的感觉仍旧残留着,像是有一簇火苗留在那里,跳动不休,让他无端生出些焦躁。
但是莫辞在怀里,伊恩忍住了烦恼,认真回答她的问题:“以前,部落里有一个雌性在吃完地根之后,生病被兽神带走了。”
被兽神带走……
莫辞把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个弯,一声惊呼脱口而出:“死了?”
伊恩摸了摸莫辞的头发,小雌性一直保持着爱洁喜水的小习惯,热季到来之后,每隔几天就要到小河里泡一泡水,柔顺的黑发间缠绕着一股清净好闻的味道。
兽人青年贪恋地闻嗅莫辞发间香味,顺着瘦瘦的肩头脊骨安抚着突然有些不安的人:“莫辞别怕,我不会让兽神带走你。”
伊恩也是挺敢说……莫辞在心里暗暗地想,兽神要她三更死,伊恩还能留她到五更?
比起害怕,她更多地还是惊讶,毕竟,以她对伊恩的盲目信任,她是觉得如果地根有问题,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下去的。
现在看伊恩老神在在,莫辞心里困惑不解。
兽人青年一惯少言寡语,说了一句类似于承诺的安抚,又不说了。
她只得再问下去:“兽神真的会带走吃掉地根的人吗?为什么?”
伊恩明白了小雌性在这件事上追根究底的决心,抱起莫辞换了个姿势,让她躺在自己怀里,以一种随时能哄睡她的低柔语气轻声解释:“那一年,雨季特别漫长……”
在伊恩的描述里,莫辞听到的不是兽神带走了吃下不洁食物的雌性这样简单粗暴的传说,而是一个令人感到忧伤的故事。
漫长的雨季之后,部落的狩猎队迟迟没有抓到新的猎物,雌性们也有了断粮的风险,兽人们更是饥肠辘辘。
在那段最危险的时间里,一个名叫莲安的孕期雌性为了填饱肚子,跟着采集队外出寻找果子。雨季刚刚结束,果子并不多,莲安偶然发现了灌木林的绵绵兔会从泥土里挖出地根来吃,于是她也学着绵绵兔,把地根当做充饥的食物。
部落里也有几个吃不饱的雌性学着莲安的样子,靠吃地根度过雨季后最艰难的日子。发现了地根的莲安成了部落里最受人尊敬爱戴的雌性,莲安很高兴,越发喜欢挖地根来吃。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莲安忽然毫无征兆地流产血崩而死。
最开始,部落里的人们说地根有毒,那些吃过地根的雌性全都跟着惊惶起来,对莲安的尊敬也都变成了咒骂。可是除了莲安之外,部落里的其他雌性都好好的,没有生病,也没有死去。
咒骂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只是没有人再敢吃下地根,除了莲安的兽人伴侣,卢卡。
失去了伴侣与未出世的孩子的可怜兽人伤心欲绝,恨不能随自己的伴侣一起死去,他吃掉了莲安在家里剩下的所有地根。
当然,兽人毫发无损,既没有生病,也没有死去。
孤独的卢卡整日里昏昏沉沉,不再参与狩猎,也没有寻找新的雌性结为伴侣,而是一直跟着采集队,雌性们寻找果子,而他寻找地根。
自从伴侣死去之后,卢卡除了地根,再没有吃过别的食物。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日后,终于,某一天早上,兽人们在山洞里发现了卢卡已经变得僵硬的尸体。
从此,在豹族部落里,地根变成了不洁的食物,而发现了地根的莲安,也变成被不洁食物污染的雌性。
莫辞躺在伊恩怀里,听兽人青年用温柔而淡然的声音讲完这段令人难过的故事,她的心口有些发酸,为了莲安和卢卡,也为了这片在她看来仍旧原始落后的大陆。
不洁的不是地根,不是莲安,而是无知和自私。
一只温热的手掌落下来,盖住莫辞有些湿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