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日常教育中对于性别胜利知识的普及十分到位,安戈涅在自身异样初露端倪时,立刻就意识到那是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恐惧,而后是羞耻与厌恶。
大概因为她从来没能真正接受自己的第二性别。
发热期的降临让她无法继续挪开视线,迫使她正视自己身为omega的事实。
发热期意味着成熟,代表着身体做好了被标记的准备。那之后她顺理成章地将会作为王室珍贵的“资产”登上首都星社交舞台。
对此她只有抗拒。
不满十七岁的安戈涅锁上卧室门,躲进浴室,放满一缸的冷水,穿着衣服泡在里面,想要让那可恶的热度退却。
理性上她知道那是白用功,是瞎折腾,但她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压住心头的烦躁。
王宫藏不住秘密,没过多久,随侍官就聚在浴室门外焦急地呼唤安戈涅。
安戈涅坚称自己没事,冷声命令他们离开。但越来越浓的信息素从门缝逃逸并出卖她,很快所有人就明白了事情原委。
然后艾兰因也到了。
安戈涅隔着门听到他命令所有人退出去。世界随之突然安静下来。
“殿下。”
艾兰因说话的声调与往常别无二致,柔和又克制,却又隐含压力。
安戈涅咬住嘴唇不答话,将膝盖往胸口靠,浴缸里满溢的水随这一动作泼到地面,哗啦声清晰作响。
“安戈涅,开门。”他直接叫她的名字。
这是他们之间身份切换的讯号。当他是宰相、是她的“老师”时,艾兰因使用无可挑剔的敬语,称呼她为“殿下”。
只有非常罕见的情境下,他会直呼她名字——那代表着他只是艾兰因。
安戈涅蜷缩得更紧:“我没事。你走吧。”
卸掉君臣身份差那套表面功夫,艾兰因对她反而不怎么客气:“我数到十,如果你不打开门锁,我就只能直接闯进来。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别管我!”她尖利的声音在浴室内回荡,安戈涅感觉头更疼了。
艾兰因继续说道:“冷水无法缓解发热,只会让你生病,最严重的情况下你甚至会失温。倒数到十,我破门进来。十,九,……”
安戈涅有点慌乱:“既然你知道我现在发生了什么,你就更不应该在这。你——”
之后的话她说不出口。艾兰因是alpha,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靠近她。
艾兰因平静地答:“不用担心,我不会失控。五,四……”
倒计时暂停,沉默须臾,他轻声承诺:“你害怕的事不会发生。我不会失控。绝对不会。”
发热期的omega信息素对于alpha有超出寻常的诱惑力。明明艾兰因所说的每句话都违背常理,却莫名有说服力。
最后挣扎了一番,安戈涅认命了。如他所言,就算要徒手拆门锁,艾兰因也会闯进来。
她的手指在冷水里泡得僵硬,误操作了好几下才解除门锁。
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艾兰因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安戈涅想自己站起来,然而浸透了水的衣服出乎意料沉重,她还没站直,眼前一黑便险些滑倒。
艾兰因眼疾手快扶住她,她浑身淌着水,与他撞了满怀。他浅灰色的衬衣前襟立刻濡湿了一大片,那深色的印迹隐约是她的身形轮廓。
溅湿的衣料后透出对方的体温,安戈涅被烫得轻轻颤栗。也许是她体温太低了。只是一怔忡,缠绕着低调紫罗兰的焚香气息已然四面环合,将她紧密包裹。
“没事了。之后交给我处理。”
艾兰因抱起她的时候,安戈涅有些慌乱。她闻言抬头看他,那双浅灰色眼睛一如往常波澜不惊,并没有因为她身体发生的剧变而有丝毫异样。
之后她第一次注射抑制剂,忍受抑制剂的副作用,他都在她身侧,额外的体贴一如往常地写在不动声色的细节里,不让精神分外敏感的她受到任何刺激。
艾兰因直到发热期结束,都表现得好像那只是个小感冒。
——就好像安戈涅真正成为一个omega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在他眼里,omega也好,beta乃至alpha也罢,都没有太大区别,他永远不会用她厌恶又恐惧的眼神看她。
或许安戈涅就是在那天的某个瞬间,完全地相信了艾兰因。
他们也确实有过非常亲近,非常纯粹的一段时光。
发热期让安戈涅变得脆弱,却也因此索性放弃逞强,能更加坦然地面对那些难以释怀的情绪。
淡淡的怅惘如雾气般扩散,几乎同时,与紫罗兰缠绕的焚香气息到了她身旁。安戈涅佯作不觉,依然闭着眼,轻轻地问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艾兰因不再对她用“你”,无时不刻严密地恪守礼节,在她面前无懈可击。是她藏不住对他的那点迷恋开始吗?还是他也步入了新的阶段,扼杀了不必要的温情,逐渐变成另一个人?
可即便所有其他的都改变,他在她受浑噩的热度折磨时,吐出的那句“没事了”却还是拥有魔力,以致于纵然烧得只剩本能,她还是会相信他。
屈辱,愤怒,不甘,困惑,情绪的洪流几近决堤,安戈涅咬着嘴唇颤抖起来,倏地睁开眼睛。
她直接直接对上艾兰因浅灰色的眼睛。
他坐在床沿俯身注视她,没完全扎好的银色长发滑下一缕,发梢几乎垂落到她脸颊上。
只是一个对视,安戈涅就知道他早发现了她已经醒了,只是因为不愿意面对他而持续装睡。
该死的发热期,不止是汗水,流泪也比平时要容易。安戈涅不想让艾兰因看见,绷着脸转头看墙壁。
投在她枕头上的人影因为凑近而缩小了一点。
艾兰因轻声说:“安戈涅,我和你需要谈一谈。”
第28章 潮热雨季12
安戈涅盯着墙上若隐若现的纹样, 一口回绝:“我很累,现在没力气应付你。”
艾兰因态度不改:“当然, 我们可以等你感觉好一点再谈。”
她呵了一声,不置可否。
对话终结,艾兰因仍旧坐在床沿,过了一会儿后温声问:“要坐起来补充一下水分吗?”
“不要。”
“如果感觉冷,我把室温再调高一些。”
安戈涅干脆把被子卷过头顶,隔了一层屏障的语声闷闷的,冲淡了些微措辞的恶劣:“安静点。我一听你的声音就烦。”
艾兰因就真的不再说话了。安戈涅感觉到, 紫罗兰焚香的信息素气息稍远离了一些。艾兰因走路几乎没有脚步声,就此判断, 他应该回到了窗边的扶手椅上。
安戈涅慢慢地将头重新钻出被子,闭着眼平复呼吸和情绪。她身体里字面意义地像有火在烧,分不清有多少是费洛蒙,有多少是烦躁。
即便艾兰因只是一言不发地待在这间房间里,对她而言都是麻烦。
对O型抑制剂能缓解、却无法消灭omega对于alpha信息素的渴望。
艾兰因的信息素恰好是安戈涅喜欢的类型。距离太近,她每时每刻都在和想要贴过去的本能搏斗。他走远一点,她又从喉咙深处开始隐隐发痒。
她讨厌这种违背她心情的生理反应。
每到发热期的时候, 她都想抓住随便一个人质问, 为什么她是omega, 为什么人类要有第二性别?!明明按照记载,在更久远的过去, 蓝星的性别体系根本不是现在这样。
发热期扩大负面情绪,安戈涅的脑海中很快就几乎全是希望首都星立刻爆炸、星系十分钟后毁灭、宇宙今天就塌缩回虚无的消极念头。
“艾兰因。”开口时她什么都没有想。她只是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对抗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怒。
“我在。”
艾兰因悦耳的声音此时此刻分外让人难以忍受。最能传达此刻心情的话语脱口而出:“我讨厌你。”
艾兰因淡然应:“嗯。”
安戈涅深吸气, 再出声时愈发刻薄:“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点。好像所有事都在你掌控之中,谁都只配当你俯视的棋子, 没资格挑起你的情绪,让你动一动七情六欲。”
或许,她曾经喜欢的也是他这点。
艾兰因这次没有立刻应答。停顿数秒,他才听不出情绪地追问:“你还讨厌我哪点?”
“太多了。”
安戈涅翻身平躺,盯了良久天花板,自言自语似地喃喃:“如果仅仅是背叛王室,我只会生气你事先什么都不告诉我。可你还因为我拒绝顺从你的意愿而‘惩罚’我。
“路伽的、还有其他所有人的死伤,就算我有责任,但你也逃不掉。”
烦躁引爆后袭来的是疲倦,她忽然懒得再和艾兰因多说,疲倦地闭上眼:“我会一直为此恨你,但你大概也不在乎。”
“我从来没有承诺过,我会给你身边的人和你同等的对待。”艾兰因居然罕见地出言辩驳。
安戈涅心头火起,嚯地坐起身。只是那么一动,她就又有些冒汗。抑制剂的效果在减退。她靠在床头,抬起下巴补足气势:
“哈?我是不是还要谢谢首相阁下对我特殊对待,再好好自我检讨一下,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听你的话。
“可是不管我怎么做,到最后不都一样要回来任由你安排?!”
艾兰因搭在高背椅扶手的指骨收紧了一点。他的声调还算平静:“如果那时你立刻动身离开,我会接受你的选择。我和你的关联就到那里为止,我没准备强行把你带回来。”
安戈涅的声音拔高,不由有些发抖:“所以照你的说法,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到最后还是我的错?”
“我没有那么说。”
安戈涅抄起手边的抱枕便丢向艾兰因。
距离太远,抱枕没砸中目标,颓唐地摔在地上。
艾兰因站起来,捡起抱枕,朝床边一步步靠近。
是因为他情绪有了波动忘记收敛信息素,还是她突然间又变得敏感?清苦而强势的信息素像酝酿中的风暴,只是一个前奏就让安戈涅呼吸急促。
她往后挪动,把睡过的枕头也扔出去:“你走开!”
艾兰因伸手接住枕头,前进的势头却忽地一顿。
“安戈涅?”
没有回答。她手撑在身前,脊背微微内卷,胸口剧烈起伏,从脸颊到脖颈,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艾兰因立刻按铃,在同一层待命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冲进来。他们都是从侯爵府邸的人马,对安戈涅的身体状况并不陌生。
“殿下的抑制剂失效了,又进入了发热状态,上次注射是——?”干练的beta医生说着要翻看记录。
艾兰因即答:“五小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