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坐在楼面拐角安静的绿植角落,漫无目的地思考着这些对自己来说过于庞大的事。而后,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艾兰因并不阻拦她思考这方面的事,甚至会笑笑地和她打虚拟论战。
就好像在鼓励她质疑、诱导她去探究她身为公主安戈涅不该探究的。
完全不明白。
即便她身上还残存着他信息素的气息,艾兰因依然是道拒绝被她解答的谜题。
思绪转换,安戈涅眼神四处游移。不意间,穿过叶片的间隙,她与西格四目相对。
周围窥伺的眼睛太多,离开那间准备室后,他就与她保持着距离。
眼下他就站在不远处,一脸严肃地听秘书官汇报不知什么事宜。他快速阅览着面前文件投影的视线,却时不时地抬起来一下,落到她这里。
安戈涅没忍住,垂眸笑了笑。再抬眼看的时候,西格一瞬间柔和的表情还没完全收敛。
工作人员经过,向西格微微欠身,他立刻又是一张令人敬畏的扑克脸。
“殿下,时间差不多了。”
安戈涅这边也有人请她准备重回镜头前。
接下来只剩今日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活动:由西格和安戈涅向近日成年的两位代表颁发新的公民身份认证卡。
王室收容的omega只有接入光网的临时权限,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身份账户;即便曾经注册过,也会被冻结。也因此,他们即便逃到外界也会寸步难行。
不算隆重的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首先是西格致辞,他依然是宣战般的利落口吻,用词也并不花哨:
“虽然活动安排上将这个环节称为‘颁发仪式’,但我不觉得颁发这个说法合适。我、还有首都星临时政府今天做的,只是将你们身为一个人该有的权利还给二位。
“让每个人拥有本应拥有的权利、做想做的选择,和珍惜的人过上想要的生活——”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那一刻差点将视线从对准他的镜头挪开。但只有瞬息,他目不斜视地说下去:
“这是我最初的理想,也是反抗军想要带来的未来。我要说的只有这些。”
在掌声中,西格从托盘里拿起具有纪念意义的实体身份卡,递给安戈涅,由她交到面目秀美的少女少男手中。
安戈涅只比他们大一岁多,却莫名觉得他们无措得不知道往哪里摆放的手脚、眉眼间那份懵懂和青涩已经离她很远。
她回想起自己成年时许过什么愿望,深红色的双眸略微朦胧。
直播镜头会将她这细微的表情展示给数万数十万的陌生人看。但无所谓。
“生日快乐,”安戈涅轻声说,“恭喜你们,有了比之前多一点选择的自由。”
只在以前偶然打过照面的少女攥紧流转着金属光彩的身份卡,顿了顿,鼓起勇气似地说:“殿下,你呢?”
安戈涅愣了一下。
“你也比之前有更多自由了对吗?”
安戈涅下意识回答:“当然。”
她只能这么说,说着翘起唇角,笑得更有力灿烂。
一步外,西格和所有人一样注视着她,深蓝近黑的眼睛悄然变得更为晦暗。
※
西格和安戈涅一前一后走下大楼台阶,结束今天的公务。
到代步工具的短短一段路被媒体争先恐后的提问填满。相较直播时友好的氛围,这些质问就要尖锐多了:
“西格先生,为什么政变后首次公开露面选择的是这里?是因为相较其他议题,比如后续权力分配问题,omega的待遇比较容易解决吗?”
“您和公主安戈涅有意联姻是真的吗?!有人说这是背叛革命,反抗军内部是怎么看的?”
“新政府要怎么处理旧王?他还活着吗?”
在门口透过扩音器高声喊话的,是没有受邀进入庇护所跟拍的大批记者。
坚固的围栏和激光警报线将他们拦在了安全距离。浮在他们头顶的无人机疯狂对着台阶方向拍摄,有如盘旋的虫群,乍一看颇为吓人。
他们能在这里聚集,大概也是新政权的一种表态。
安保人员低声催促着安戈涅加快脚步,她却好像因为惊讶于这阵仗,一时忘了听从。
就在这时,其中两架无人机蓦地紧紧相贴,一并越过激光防护网,朝着安戈涅他们的方向冲来。
飞在前面的那架受激光网攻击,立刻起火燃烧,后面那架却顶着浓烟继续前扑,摇摇晃晃地开启机身腹部。
“找掩护!”
“危险!”
呯——!
球状物从无人机内激射而出。
出人意料,它奔赴的并非政治价值更高的西格,反而越过顷刻间启动的防护罩,朝着安戈涅的方向落下!
西格刚要动作,就被身周的护卫牢牢钳制。
安戈涅身侧的保镖当机立断,以身为盾,将她往地上压。
后方护卫则举枪朝飞来物射击,想让它在靠近安戈涅前引爆。
噗。
气球爆裂般的脆响。
鲜红的液体透过身体与身体的缝隙,滴到了安戈涅手上。
刺鼻的化工味道。
“是颜料!”
与此同时,骚动的人群中有人出声大喊:
“废除君主制!”
“我们不需要omega公主!”
“废除君主制!”
“剥削者无权代表omega发声!”
数台无人机化身投影工具,血色的标语顷刻间覆盖了天空。
安戈涅被搀扶起来,一抬头就看到自己此前在星际刑警组织那里的通缉令——经过修改,它成了一张抗议海报:
她头戴染血的公主冠冕,颈间挂着人骨项链,唇角露出小丑般诡异的笑。
“不是我的公主殿下!不是我的omega!”——下方的标语这么写道。
最初的反应时间过去,投出标语和海报的无人机被击落,大批外场警卫朝着呐喊的人冲去。被反剪双手戴上电子手铐时,那几个年轻人的叫喊声只有更高亢了。
“是激进派的抗议者,局势已经被控制住,您先上车。”
安戈涅却摇了摇头:“我要和他们说几句。”
保镖愣住了。
她轻柔坚定地推开护卫,向着抗议者的方向走去。
无法解释,宛若被看不见的东西震慑,远远比她强壮的保镖们忘了阻拦她。
周围先是变得更嘈杂,而后无比安静。
黑发红眸的公主一步步向前走,往被控制的抗议者们前进。
象征王室罪恶的颜料溅到她的脸颊上,一点惊心动魄的红,与她手上更大片的颜色相映,也因为她身穿的米色套装而愈加醒目。
就好像她确然是手染血色的刽子手,却也像是从血花飞溅的险地生还的幸存者。
抗议者们没想到安戈涅会走过来,瞪圆了眼睛,叫喊声也停了两拍。那是暴雨前的宁静。更激烈、更响亮的叫喊宛如子弹,又像是雨滴,毫不留情地朝安戈涅袭来。
安戈涅表情没什么变化。她注意到铐住对方的警卫并没有采取手段让他们闭嘴。并不意外,在反抗军中怀有相似想法的人不会少。
听了片刻,她开口了:“不可否认,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在许多人眼里,我象征着应当接受改变,甚至彻底毁灭的旧秩序。
“我也不否认,因为我是圣心联合王室成员,相比许多omega,我享受了不少优待,换一种说法,特权。”
在并不算响亮的嘘声中,安戈涅继续大声说:
“即便在omega之中,特权也是存在的,身份背景、阶级、出生地……不管用哪个词形容,差别是存在的。但有些阻碍……某些无助、愤怒的瞬间,是超越这些差别存在的。”
“我无意代表所有的omega,但如果享有某些特权的我,能在这里说话、并且透过那边的镜头被许多人听见的我不发声,就是正确的吗?”
“这是诡辩!你在混淆两件不同的事!”
“是谁在混淆两件事?你们反对王室继续留存,进而攻击身为王室一员的我,我尊重你们表达意见的权利。但因此强调我的性别,我不能接受。”
安戈涅回头看了一眼庇护所所在的大楼。
“按照相同的逻辑,被王室收容的omega们,相比落入更悲惨境地的同性,是不是也算是享有特权,因此活该没权利讲述他们的故事,为他们发声?”
她的语速加快,嗓音微微发抖,几乎在逼问对方:“为了谋求生存主动放弃自由、迎合旧秩序的omega,做过错事乃至犯过罪的omega,是不是都因为不够完美无辜,都没有权利在omega的待遇问题上表态?”
“我不敢说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正确的,但你们今天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可能会伤害到许多你们声称要维护的人。我只能说,我希望这是无心的。”
顿了顿,安戈涅忽然笑了一下。
“我当然不是你们的omega,我不是任何人的。”
她转身往回走,没有回头。
西格看着她的身影,难以掩饰怔愣。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好像都见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
黑发深眸的alpha最先摆脱震惊,眼神动了动,便要向前一步迎向安戈涅。
但是从安戈涅的座驾中出现一道浅色身影。艾兰因一个侧步,似乎只是一个巧合,恰好站在西格身前、安戈涅必经的地方,向她欠身致意。
安戈涅显得疲惫,她一言不发地钻进飞行车内,门阖上前似乎和西格目光相触了,但又似乎没有。
艾兰因没有与安戈涅同乘,目送公主座驾驶离后,彬彬有礼地回首对西格说:“您也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西格面无表情地往转身,经过艾兰因身侧时步伐骤然一顿。
优秀的alpha对同性的气息总是很敏锐。而银发侯爵拥有相当独特的alpha信息素,攻击性不算强,但极其具有辨识度。
他同时想到,安戈涅转身时,后颈处在发丝间隐约可见的医疗胶布——有一种医用胶带可以有效减弱腺体分泌的信息素浓度。
她的信息素为什么比正常情况下更淡,又为何相较之前有所不同,这两个谜团一下子都有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