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还嬉皮笑脸得出来?这哪是个公国领的贵族公子?
活脱脱一个古代小说里的水匪,问客人要吃滚刀肉还是馄饨皮。
“长痛呢,我们的物资储备能维持三天,然后就要慢慢饿死。短痛呢,我们现在就引爆星舰,集体自杀。”
欧拉豪气干云地说:
“事到如今,我就不搞独.裁了。大家民主投票吧——对了,有趣的小知识:死于星舰爆炸的人从感到痛苦到意识消失,平均不超过七秒,简直相当于安乐死。仅供参考,没有倾向性。”
“……”
提督的倾向性简直比巴特蒙总长的脑袋还赤裸裸。
数分钟后,副官统计了各星舰的投票结果。
“492:3,提督。”
欧拉笑道:“引爆星舰决议通过,大家就准备一下——对了,既然反正都要引爆星舰,我有一个想法,能把我们最后的声音留给外界。”
在众人茫然注视下,欧拉咬牙说下去:
“我们按一定的顺序引爆,在外界看来,我们就像一盏盏次第亮起的灯,和灯语有同样的效果。怎么样?”
众人默然。
欧拉知道,这是默许。
副官将控制按钮递到他手中。
这个按钮连接着全部四百九十五艘星舰的自爆程序,只需要按下去……
欧拉留恋地用指腹抚摸了一下按钮,毫无犹豫,猛然按下。
第一道刺眼的白光从舷窗映入。
他听到频道内有年轻的哭泣声:“妈妈,妈妈——”
欧拉继续说下去:“顺序会发布到各个星舰的中控系统,不需要人工操作,大家只要静静等待……”
嘭地一声,白光也吞没了他。
“啊——啊啊啊——”
是副官惨烈地尖叫着,浑身都在燃烧。
他应当也是这样的惨状吧。
这种痛苦与安乐死相距甚远,时间也仿佛无穷无极、永无尽头。
他觉得他的声带终于在燃烧中化为尘埃,终于不再忍耐,放声大哭。
风,是风啊,凛冽的、温柔的、残酷的、慈爱的天风——
风托举他,亲吻他,爱抚他。风中有人纵歌竟夜:
“天风忽一至,我逐流星散……流散成灰不可惜,愿乘长风返故园……”
……
陈蕤站在舷窗前。
前方的黑色宙域平静如昨,唯有一个又一个超新星爆发般的雪白光点,令人心惊。
莱昂一面记录,一面快速翻着灯语表。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立刻返航……
前方是宇宙之壁……我们已无法返航……
另……我先前对你未说完的方提督的事……是……
洛林中校和方提督表白了……
陈蕤惨白的脸抽搐一下:“噗。”
从远处遥望,这条寂静黑暗的宇宙走廊两侧,点起盏盏冷白的灯。
——宇宙之壁是宇宙地层的化石,它杀死一切生命,也使一切永存。
此后的千万年里,四百九十五艘星舰将以启明星的姿态将点亮这寂寞的血色航道,成为后来者的路标。
他们的寿命甚至会比联邦和人类文明更长久。
他们将永恒燃烧。
……
半晌,莱昂哭哭啼啼起来:“提督,太、太伤心了!欧拉提督就这么、就这么……”
陈蕤并不难过,她只觉得一团火在胸中横冲直撞,肺腑却依旧冰冷。
她沉声说:“去叫机甲军准备。”
莱昂一愣:“不、不回去向方提督报告吗?不撤退吗?机、机甲军?”
陈蕤望向远方欧拉舰队的点点星光:
“舰队就停在这里。机甲军以此为平台,继续前进。”
莱昂:“!?”
继续前进?
……提督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和欧拉提督关系不错,遭逢打击,神志不清了。
莱昂脱口而出:“欧拉提督不是叫咱们千万别过去吗?”
“星舰体积大,容易掉进去,机甲机动性强得多。何况,欧拉已经为我们标记了大概的危险区。”
陈蕤目光灼灼:“武器化的宇宙之壁——有趣,太有趣了,值得我们为之赴死。”
莱昂苦着脸:“是不是请示方司令?”
“你竟觉得方司令管得住我?有趣。”
“……”
机甲作战署内一片死寂。
虽然这里的人都信奉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但陈提督这样近乎明令众人去送死,还是令现场有些沉闷。
突然,陈蕤大步入内,一言不发,径自解开外套。
金属骨架折出寒光,黑色的机甲作战服旋即覆盖上那瘦削的躯干。
“——我和你们一起去。”陈蕤说。
众人:“!?”
莱昂欲哭无泪:“提督!!欧拉提督牺牲,已经够呛了。提督怎么能这样送死?”
陈蕤冷笑道:“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地接近宇宙之壁,随时向星舰部队汇报看见的一切,如若掉进去了,就自我引爆,标记位点,明白吗?”
她一贯喜欢身先士卒,众人皆知,也都佩服。但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
机甲军不觉悚然:“……是!”
只有莱昂仍锲而不舍地增加背景音:
“您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别人想一想。您这么死了,叫咱们军团怎么办?叫方司令官怎么办?桑谷怎么办?”
陈蕤披衣起身:“出发!”
……
潜林。
莱昂在通讯那头直哭得捯气儿,方彧默然垂眸:
“知道了。你们提督未必是去送死,你先别哭了。”
她豁然明白了先前一直想不通的关节。恒星级杀伤力的武器——
她满脑子都是摧枯拉朽的毁灭,却没想到……也可能是飞虫撞入蛛网般的无声凝固。
愚蠢,你真是愚蠢到家了。
方彧心想。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她应该能想到的,基地一直在做宇宙之壁的研究……
如果她能不这么蠢,脑子稍微灵光一点,欧拉和他的部下或许就不会死掉了。
不,本来是有可能想到的。如果她没有浪费时间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这样的消息是压不住的,欧拉是近年来联邦牺牲的最高级别将官。
桑谷一旦得知此事,那安达……
众人都带着惊惶的神色,去观察司令官的面部微表情。
方彧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砰地拉上指挥室的门,关了灯,四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安全的黑暗。她这才呼出口气,向后一倒——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
方彧不想打开星图,于是干脆合上眼。
银河在她头顶缓缓盘旋着,她将视野拉近,旋转,放大,直到……枫溪兰渡。
她伸手去抚摸那颗美丽的血色恒星。
武器化的宇宙之壁……
欧拉是在敌军被全歼后误入其中的。
当地有敌军徘徊……那么,敌军是怎样分辨宇宙之壁的具体位置,避免落入的?
又或者,这黑色长城真的仅仅是一个等待野兽落网的陷阱吗?
——门开了,一线光倏忽漏入。
方彧不满地眯起眼:“……洛林中校?”
洛林站在门口,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口气:“阁下怎么这样摸黑躺着?下官惶恐,没打扰到阁下吧?”
方彧捂起眼睛:“请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