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彧给自己在床上翻了个面。
……算了,大不了就辞职,再大不了就逃走吧。
不知道叛乱军那里有没有冲水马桶?
她很喜欢土拨鼠,好想和它们一起钻树洞啊。毛茸茸的,一定会很暖和很热闹……
方彧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正在树洞里和土拨鼠兄弟们把盏言欢,一个圆滚滚的小机器人突然闯了进来,大喊大叫:“奥托有消息了!奥托有消息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曾给奥托的“物种平等促进委员会”写过信,要求他们捕杀老鹰,因为它们很邪恶,吃了好多土拨鼠……
“方!方!已经晚上八点了,该起床了!”
方彧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陈蕤已经不在身边。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您错过了酒店的晚饭时间,我给您点了外卖。”
“哦……”方彧揉着眼睛,“陈蕤呢?”
“捏过您的两颊和鼻尖部皮肤、赞叹了几声‘不愧是纯种E型血统,真显小’后,就离开了。”
方彧默默拿起水瓶:“……”
“而且,奥托来消息了。”
克里斯托弗气定神闲、八风不动,像运筹帷幄的策士。
策士总是一脸淡定的——和梦境中的小机器人反差强烈。
方彧一口水喷出来:“噗!”
她忙咳嗽着放下水:“什么?”
克里斯托弗声调愉悦而克制:“坎特总长下台了,临时代理总长职务的财长陈岂宣布将其暂时禁闭。看样子,息风党的诸位都在预备和坎特家切割。”
她眨了眨眼:“啊,是这样……”
方彧呆呆握着水瓶,并不显得欣悦,反而略显惆怅。
克里斯托弗微愣:“您不开心吗?”
方彧垂下头,低声说:“是吗?你又为什么开心呢?”
克里斯托弗:“在我的算法设置里,但凡有利于您的事情,都会自动触发快乐模组运行。”
“……”
“说实话,克里斯托弗,我有点害怕。”方彧目光游移。
克里斯托弗知道,这是她缜密思考时才会出现的神情。
方彧:“我不了解政治,也没有能力和那些人斗。可我现在在做什么?用我的弱点攻击别人的长处,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
方彧在表达恐惧,这是一种私密的人类感情。
她从不向他人表露类似的感情。
方彧是一个内敛的、或许本也没有太多感情的人类。
正是因为它并非人类,而是一件私有物,那么不愿意向“人”表露情感的方彧才会如此倾吐衷肠吧。
它温和地说:“根据我的数据统计,您有明显的低自我评价倾向,这类人往往倾向于低估自己。从您过往经验来看,您在高考后认为自己肯定会被调剂、在快餐店打工时认为自己学不会打冰淇淋,还有……”
方彧伸出手:“打住,打住!”
“虽然科学主义不可取,但我们用科学态度说话,”克里斯托弗微笑着,“说不定有一天,整个银河系都是您的呢。”
方彧没好气地用被子盖住脑袋:
“内耗,就这样内耗下去吧,地球碳基生物没前途了!”
“哦?看来机会来到了来自地球的机械生命这一边,”克里斯托弗笑道,“我保证到时候绝不让您进宠物商店,您永远是我的主人。”
方彧没精打采地打好领带,套上外衣。
“呐,到时候就全拜托你了。”
她拉上门,苦笑道,“对了,别忘记告诉你们的头儿,我可是早在星历300年初就做了人奸。卧底二十年,劳苦功高啊。”
好在方彧的“人奸”言论只有克里斯托弗一个人听到——
当天半夜,她就接到了升任中校的通知。第二天一早,又接到了升任上校的消息。
如果奥托方面得知,这位被火箭提拔的校官曾扬言“要做人奸”,那恐怕不会很高兴的。
与她一同升职的还有谢相易和陈蕤,两人也同样被连拔两级,一起做了少校。
这种不常见的超迁似乎代表着奥托方面的态度,据陈蕤说,她父亲的意思是——
“我们早就对坎特看不过眼啦,谢谢你先发夺人,这一声叫得好!”
“现在我们已经向你抛出橄榄枝来,识相的就赶紧衔紧了狗嚼子,老老实实做我们的狗,别再乱叫啦。”
与此同时微妙改变的,还有网络上的风向。
当她升任中校时,网上还是一片海晏河清的欣然赞许之声。
等到第二天一早她成了上校,就有人开始质疑起她充当投机客的成分来。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她必然是先得到坎特要倒的风声,这才冒着风险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也不想批评这个小姑娘什么,想往上爬是人之常情,人家也没违法犯罪,富贵险中求嘛”。
有疑似在这次提衔中被方彧挤下去的军官,在评论区直接破大防:
“军部算是完犊子了。老老实实在前线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打仗的大头兵多少年提不了衔,一天到晚活跃在娱乐花边的网红倒是几次违规提衔!”
还有人惆怅地写诗:“今冬的寒风啊/将我和她一同吹过/我在风中萧瑟陨落/她扶摇而上九天辽阔/这/是命运的错落!”
方彧合上光脑,神情也跟着惆怅起来:“……”
陈蕤笑嘻嘻凑过脑袋:“诗写得真烂——啊,太好了,也有骂我的了。”
她兴奋地撒开手,认真品读那篇骂她的小作文。
方彧懒洋洋靠着椅背:
“唉,我觉得无法反驳啊……我没有实绩,还靠政治投机才这么快提衔,的确像个军部推出来的小网红。”
陈蕤:“哈!这里有人说别看小谢的祖父没了,但谢家背后仍然手握乾坤——你生气吗?你不觉得好笑吗?”
方彧:“不生气。但也没什么好笑的啊。”
陈蕤:“可我就特别喜欢看别人一本正经地声讨我,感觉很爽。”
……早就看出来了。
方彧苦笑:“唉,我还是对他人的情绪保持一点尊重吧。”
突然,敲门声响起。
方彧只得起身开门。来人面容严肃,穿着黑色燕尾服,看打扮像是大公的仆从。
他鞠了一躬,沉声说:
“上校,明天是先大公的葬礼。大公妃殿下满怀着悲痛,诚望您的莅临。”
方彧一愣:“……”
半日她反应过来,忙说:“啊,是,我当然是会去的。”
那人离开了,方彧回过身,心中琢磨不定。她本能地觉得,大公妃邀请她可能并不是出于对奥托政府的“礼貌”。
“……又要早起了啊。”
次日一早,方彧赶去参加菲利普大公的葬礼。
或许是因为坎特案情正炙,大公的葬礼显得低调冷清许多。
方彧在大公国呆了许多天,早已发觉当地人其实不太把联邦政府当个玩意,甚至对这些“外面人”抱有一种微妙的优越感。
因此,这种冷清氛围恐怕也并非出自对联邦政府的忌惮。
……反而更像是操办者心情不佳的摆烂。
葬礼在草坪上举行,现场放着古典风格的进行曲。
葬礼严格遵循公国的宗教传统,与联邦流行的量子教式葬礼很不同。现场有红袍牧师跪地祈祷,祝福死者早日得到“启天大神”的宽宥。
大公穿着全套的金红色长礼服,佩着帝国勋带,脸色青白,像个古旧丑陋的玩偶,僵直了手脚,四仰八叉躺在水晶棺里。
宾客们伴着哀乐,依次上前献花,并向大公妃和大公储致意。
大公妃穿着一身黑,头戴黑纱,神情戚然,显得格外美丽。
一待来宾向她致意完毕,她便垂下优美的颈子,携着年幼的继子向客人们还礼,轻声细气地说:“愿奥托大帝保佑您。”
方彧前面站着的是联邦驻大公国的大使,一见了她,就像得了奇珍,热情洋溢地握上手来:
“哎呀,在这里呆久了,真是怀念咱们联邦这种清爽的礼节啊。”
方彧虽然也对即将要亲吻那对母子的手颇为烦恼,但还是留意到周围人阴沉的脸色——
她嗯嗯啊啊地支吾着,心里盼望大使阁下快点闭嘴。
终于轮到方彧——大使阁下暂且不甘地闭了嘴。
她把花朵放下,先望向大公储:“殿下。”
这个胖乎乎的孩子两眼呆滞,像提线木偶一般,木然伸出手:“……”
方彧只得躬下身去,大公妃却及时开口:“方少校……啊,是方上校了。”
她巴不得一声,立刻直起身:“大公妃殿下。”
大公妃苦笑着看向她:“方上校是客人,就不必勉强自己了。”
方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大公妃又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裴提督看来赶不回来了吧。真可惜,殿下生前也很喜欢提督呢。”
躺着的大公、站着的大公妃、远在边境的裴提督,三者一时出现在同一语境内,虽然很古怪,却是智人有别于其他生物的典型行为,八卦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