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无咎扒住魔将,像一面死缠烂打的爬山虎,狠狠地缠在魔将身上,他一口咬上魔将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吞食魔气。
他不好准确地形容这股味道,和灵气决然不同,带着浓稠黏腻的血腥味,有些像生的牛杂。
他曾在盛京的牛杂店偶然闻过一次,腥臭味扑面而来,一股股往他鼻子、喉咙、胃里钻,恶心的味道混杂挤压在一起,来自牛的肺部、胃部、肠子、肾......
魔气的味道比牛杂重得多,要让他说的话,更像是“人”杂。
吞食的时候,恶心的味道往胃里钻,恶念的心魔往识海里冲。
人的七情六欲,那些堪不透、忘不却的事情和感情,丝丝缕缕缠住他的心神,和他自己的心魔勾结在一起。他的记忆,以及那些早已忘却的事情翻涌上来,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加深,以至于曾经不在意的事情,也变得无比在意、无比不甘和难受。
尤其是盛京沦陷的那一夜,百姓痛苦挣扎的神情,族人毅然赴死的背影,那些他未曾留意的细节,一点点清晰起来。
以前,他没能堪透。
现在,他更堪不透了。
一个时辰,他还能听见老爷子的叫喊声。现在,脑子里全是盛京的惨叫和哀鸣,其他的,一声也听不到了。
以至于天边现出那一片蔚蓝色,激昂而澎湃的乐声响起时,他是战场上唯一没有看到的人。
魔将神色一变,扭头望向菩提城城门的方向,心里急着去帮忙,抬手摸上厉无咎的后颈,打算一把吸干他的魔气。
厉无咎注意到了魔将的举动,他眨了眨眼,脑海里还剩一分清明,却只剩一分了。
再不自爆,就晚了。
他扭头望向老爷子,朝他笑了笑,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他疯狂催动丹田,急速运转灵气和魔气,如果运气好,一波带走魔将,运气不好,至少也能造成些许伤害。
丹田到达临界点的那一刻,他心里松了口气,好了,他终于有脸去见地下的族人了,他厉无咎哪怕又怂又孬,也无愧厉家满门忠烈之名。
说时迟那时快,脸颊猛地一痛,丹田的运转被骤然打断。
他被一鞭子抽了出去,自爆的灵气登时就泄了。
“娘/个奶奶的腿。”厉无咎大喝一声,撑起身,就要去看哪个打断他。
他看见的一瞬,瞳孔骤然一缩,怒骂声蓦地咽了下去,舌尖一转,吐出几个字,“我的乖乖。”
城门大开。
轰隆!
数不清的修士踩着残砖碎瓦、踩着城墙废墟,直直地奔了过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一丈丈逼近,甚至连大地都颤抖起来。硝烟漫漫,可那大吼声还是穿破沉沉烟雾,一字不落地传了过来。
“冲啊!”“杀啊!”
“干死天魔!报仇啊!”
......
城门被闯开时,魔将离得最近,他直面了这支狂热咆哮的军队。
天崩地裂,山呼海啸。
这般的阵势,他曾见过,战争刚打响时的万佛宗也是如此声势浩大,可那支修士军队已经被天魔击垮,踩在脚下,再起不能。
为何又来了?
而且比之之前,气势不减半分,声势不动分毫。人族不是已经被击垮了吗?
魔将眼睁睁地看着这支军队朝着他汹涌而来,声音之大,不止耳朵,甚至脑子也嗡嗡鸣响。
之前的他,身后站着整整一军天魔,而现在他一人独自面对这群疯狂的军队。
他的魔气躁动不安起来,躁动之下,他的心忍不住惶恐不安起来。
这么多人,他挡得住吗?
不到一刻钟,他便得到了答案,挡不住,可惜这个答案的代价是他的生命。
魔将顿时使出全身的魔气,想要挡住这一阵攻势,魔气刚挥出去,便消失不见,彻底沉入那片军队中。就像是沉入大海一样,连咚地回响也没给出。
眼前闪过五颜六色的光彩,他看到水攻、火攻、雷攻、符文阵盘......哐哐哐砸过来,那些他曾经见过,曾经剿灭的招术,一时之间涌了过来,淹没了他。
他的魔气瞬间被五光十色的法术压了下去,他的身体被数不清的脚底踩了下去。
他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他会死,他会死在这儿。他伸出手,想要逃离,转瞬就被淹没在汪汪泱泱的人海中,吞噬得一分也不剩。
他死也不明白,明明天魔军队已经碾过了万佛宗,屠尽了人族,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这么多疯狂执拗、歇斯底里、而又悍然不惧的人。
另一边,厉无咎终于看清了这一切,浩浩荡荡的人族军队驰骋而来,碾压了无数的天魔,碾碎了无数的魔气。他们吹着激昂的号角,他们脸上带着狂热的兴奋。
高高的城楼上,一个修士扛起蔚蓝色的大旗,用力地迎风挥扬。
蔚蓝色的大旗高高地扬起,大旗之上,高高在上的天空中,蔚蓝色的云彩赫然压过了黑色的魔气,一步步逼向菩提城城门。
那个方向,正是万佛宗与天魔对峙的前线!
扛旗的修士猛地吸入一口气,撕心裂得地大吼出声,“兄弟们,反攻开始了!”
这一声登时传遍了菩提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里也传回同样撕心裂肺的喊声,“反攻啊!”
“冲啊!”
“杀啊!”
......
一人与一天魔对峙已久,互不相让,这人受士气影响,大吼一声,顶着魔气入体的风险,直直把刀扎入天魔心口,把佛门符咒打入天魔体内。
窥伺已久的佛修终于抓住了天魔片刻的分神,从树上猛地跃出,一掌佛心印拍上天魔的脑门,在天魔不可置信的脸色中,彻底终结了它。
大军还没有彻底到来,战局还没有完全扭转,而人族的士气已然升腾起来了。
与其同时,所有天魔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同一个疑惑,人族不是要死了吗?为何看起来这么开心。
废墟之下,吊着口气的修士欣慰地合上了眼,奄奄一息的修士挣扎着爬了起来,痛哭流涕的修士又抓起了武器,断手断脚的修士搀扶着冲了出去......
他们内心豪气万丈,他们重新对上了天魔。
他们的身后,无数意气风发的修士追了上来。
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姓什名谁,不知道这些人从何而来,但他们知道,这些人来此只有一个目的,和他们一样的目的。
打败天魔,驱逐天魔,杀死天魔!
这些人,如同十五个时辰前的他们一样,斗志昂扬,悍不畏死。
哪怕他们现在已经精疲力尽,已经性命垂危,他们还是站了起来,他们还要再试一次,他们还能再拼一次!还能再杀一次!
反攻战,开始了!
第156章 156 壮烈成仁(九)
◎仿佛有人抬起沧溟海,哐的一下,浇了下来一般。◎
菩提城城门。
一位佛修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环视四周,战场的厮杀声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脑子嗡嗡作响,恍然生出一股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
他本是嗔怒禅的弟子,进入菩提秘境后,也夺舍成了嗔怒禅的弟子,幸运的是夺舍的身体实力不差,而且是三光祖师爷手下的得力干将。由此,他得以在最后之战中能够上最前线。
同他一起进入秘境的师兄弟们都一脸羡慕,他也颇为自得。然而经过十几个时辰的战斗后,他突然生出一股后悔的情绪。
太惨了。
不止是身体上的惨痛,而是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和绝望感。他现在才明白,那位同入秘境执法堂的师叔听见他要上前线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声轻声的劝慰。
撑不住,就不必撑了。最后一战,万佛宗必输。
佛修回头望去。
不过五十尺高的城墙还顽强地立在菩提城外围,上方凋零破败的哨台已经完全塌了,染血的沙砾石子一颗颗往下掉,慢慢露出下方的一只断臂。
长长的城墙外壁,刻着的金色“卐”字已经染成了红色,上头还沾着某些说不清楚的肉块,那都是用身躯挡住魔气的修士。
哒哒哒,护城河对面,森林深处又传来天魔军队的脚步声,它们又发起冲锋了。
佛修的脑子里闪过一片空白,执法堂师叔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脑海中。“最后一战,万佛宗必输,”这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他不是早就明白了吗?进入菩提秘境之前,大师姐就三令五申地强调过了。
唰——身后传来猛烈的风声,他登时回过神,忙不迭偏头,一股庞大的魔气贴着脸颊划过。
“战场上还东张西望,和尚你胆子不小嘛?”
又一个魔将冲到眼前。
佛修叹了口气,这都不知道多少个了,最初他还饶有兴趣地数着魔头,数着数着都厌烦了。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体力快撑不住了。
他脚下一点,跳出攻击范围,掏出补灵丹准备磕几粒,摇了摇瓶子,空了。
四周的修士虽然眼神坚毅,然而眼下和神情都堆上了疲惫。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天魔的进攻却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
那黑沉沉的森林里,不知还隐藏着多少天魔。
几个时辰前,三光堂主挥下了第六掌翻天印,金色的佛手降到一半,轰然溃散,然而两个魔相还是站在那儿,丝毫没有动摇。
三光堂主全力以赴,也堪堪挡住两个魔相。经过十几个时辰的战斗,他的身体也发颤起来。
他的身前,一男一女两魔相,男魔相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女魔相坐在他肩上,体型娇小,看起来就像人族的十岁小孩一般。
男魔相甩掉手掌的血液,晦气地横了三光一眼,粗声道:“秃驴,你身后的弟兄们也快撑不住了,不如投降得了。我做主,给你们个痛快,也不吸修士的灵气了,给你们留个全尸。”
咚,他的胸口重重挨了一脚。
“别胡扯,我还想试试这秃驴的佛气呢。”
女魔相一脸贪餍地盯住三光,眼神直直黏在他身上。
三光转了转手中的念珠,淡然一笑,“吸我的佛气?小僧怕你受不住,不如回家喝谈老狗的奶。”
女魔相脸色一黑,刚要出手教训他。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响起一阵乐声,激昂而澎湃,她动作一顿,不由得仰头望去。
格格不入的乐声忽然出现在战场上,吸引了所有人魔的注意,他们停下打斗,纷纷仰头望天。
东边的天空上,一大片一大片蔚蓝色迅速逼近,一丈丈压倒了黑色的魔气,朝着他们的方向逼了过来。
女魔相一怔,脑子就像被铜钟敲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