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许久不见溯寒剑,却仍旧能在百步开外认出这柄发狂的剑。
它不似十年前那样锋利倨傲,除了祁柏谁也不服。
大约是十年沉寂,它失去了从前的灼灼光泽,月白色剑刃显得灰蒙蒙,剑柄处游龙身躯的缝隙也藏了厚重的灰尘,缀在剑柄上的穗子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
遂禾神色微沉。
一点也不像他的剑了。
侍卫统领和身侧小妖逃过一劫,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在看见遂禾一头雪白后,望向她的目光便带了崇拜,“是遂禾大人!多谢遂禾大人相救!”
遂禾杀师证道的人只有小部分人知晓,在妖族看来,虽然遂禾不常现身,大多时候都在小木屋修炼,但遂禾受妖王礼遇,又是剑尊唯一的徒弟,剑尊死后,她在妖族痛定思痛,潜心修炼,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比肩妖王的存在,实在令人钦佩。
遂禾用袖口擦去剑刃上的灰,若有所思,“溯寒是什么时候醒的。”
侍卫统领挠了挠脑袋,迟疑着回答:“昨日醒的,我等担心叨扰大人修炼,便没敢冒然告知,谁想今日这柄剑忽然暴起,若非大人及时出现,我等性命难保。”
“昨日?”遂禾握着剑柄的手一紧。
溯寒剑已经生出剑灵,不再是寻常的剑,它从沉寂中忽然苏醒,定然是感知到主人遭遇险境,危在旦夕。
若是剑主人运气不好或者实力不济,一晚上的时间,尸体都要臭了。
遂禾脸色有些难看。
侍卫统领见遂禾面色忽然狰狞,不似方才温和惹妖亲近,不由后退一步,小声道:“大人您没事吧?”
遂禾深吸一口气,半晌才扯出一抹笑安抚他。
溯寒剑将剑阁搞得鸡飞狗跳,侍卫统领很快就去处理余下的事情。
遂禾将剑刃收回统领送来的剑鞘,拥着剑缓缓往自己居住的竹屋走。
证道之后,两人恩怨两清,但真论起来,他的一缕幽魂还在她这里,她寻他主要也是为了把魂魄还回去。
其实,如果只为了还魂魄,那个转世死了便死了,还有转世的转世,总有找到的那一日,也不必着急。
遂禾微微抿唇,拥着溯寒剑的双臂愈紧。
正想着,面前倏然出现一人。
来人身形修长瘦削,腰间配剑,剑鞘上有胡子拉碴,身上的衣衫料子有些旧,从前他身上的少年意气仿佛被磨平了棱角,使他看上去狼狈颓唐。
遂禾愣了一瞬,随即牵起唇角:“好久不见,陆师兄。”
陆青没说话,双目沉沉盯着她。
遂禾也不在意,她用宽大的袖摆不着痕迹遮住溯寒剑身,自顾自地说:“师兄不在王宫和风麒商议通商的事,无妖引路却能遇上我,想必不是巧合吧。”
陆青的视线艰难从她雪色的发上移开,沉沉道:“你的样貌改变,我费了不少功夫才确认是你。”
“……遂禾,”他仿佛许久不说话,声音有些滞涩,“为什么。”
遂禾明知故问,装作不解地抬眼:“什么?”
“为什么……”
陆青声如泣血,句句质问:“剑尊是你的师尊,他对你不薄,你却要了他的性命,你们瞒得了天下人,难道还瞒得过我吗。”
他不傻,祁柏陨落得太突然,外人或许不了解,他深得祁柏信任,最清楚祁柏体内的灵力有多稳固,绝不会因走火入魔而陨落。
遂禾偏偏在祁柏陨落那日说了那些话,偏偏在那日之后和正清宗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程颂和宗主分明知道内情,却在粉饰太平。
他受祁柏倚重,如今知道祁柏的死另有缘由,却不能替他手刃仇人,如何能甘心。
祁柏和他师父都对他恩重如山,师父陨落秘境他无能为力,若是祁柏的死也无能无力,他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陆青握紧拳头,眼眶愈发泛红,“为什么要杀他。”
“成王败寇。”遂禾掀了掀唇角,有些讥讽地说,“祁柏本人都没有师兄你这样怨我。”
“我想不通,你有什么立场杀了祁柏,甚至你成功了,所有知情的人都在为你的恶行掩盖,”陆青缓缓摇头,“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要想。”
遂禾捋了把额前碎发,似笑非笑,“正清宗替我遮掩,是因为他们有欲望,师兄在正清宗那么久,不会真的觉得正清宗上下都是高山仰止、刚正不阿的正道修者吧。”
一句话道破了陆青隐秘的心事。
陆青脸色瞬间白了。
“还是说,师兄这么多年,在正清宗受过的排挤还不够多,所以还没有认清现实。”
“遂禾!”陆青愠怒看她。
遂禾眉梢轻挑,凑近他几分:“这就生气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如果你想以正清宗的恶来掩盖杀害剑尊的事实,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
陆青一字一句,仿佛在劝说自己:“正清宗是生我养我的宗门。”
“是宗门生你养你,还是你的师父和剑尊对你恩深似海。”遂禾按住他有些颤抖的肩膀,说出的话字字如刀,轻缓却不容拒绝地刺入他的心脏。
“师兄,你真的觉得,你师父的死是个意外吗?”
陆青瞳孔骤然紧缩,他赤目抬头,死死盯着遂禾。
遂禾语气悠悠:“诚如你亲眼看到的,我杀了正清宗内定的下一任宗主,正清宗都能替我遮掩,粉饰太平,那令师的死,是否也是如此?”
“是否也是被哪个高层轻轻遮掩了下去。”
陆青猛然挣脱遂禾的手,嗓音轻颤,“荒谬,这些都是你毫无边际的猜测。”
第33章
“是与不是,总也轮不到我去查证,不是吗?”遂禾神色不变。
陆青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看着她。
遂禾收回视线,她看了眼怀中的溯寒剑,这把剑应当是又感应到什么,被她拥着也不断发出悲鸣,如同一只濒死的鹤,仰着脖子垂死挣扎。
虽说尽人事,听天命,但要尽快找到祁柏才是。
想卜算寻人还需要一个和他相关的物件为引子,烧之以问天道。
但她身边属于祁柏的东西也只剩怀中这一把剑。
剑已经生出神识剑灵,毁了太过可惜。
遂禾心中盘算着,陆青忽然道:“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遂禾抬眼看他半晌,牵起唇角,“师兄,祁柏死后,程颂掌权,他可没少在宗门里铲除异己,你师父莫执长老和祁柏关系最好,若师兄是程颂,就不觉得他碍眼吗。”
这些话当然不是凭空污蔑,十年里她闭关压制体内灵力,无事时便借天道的力量观微上灵界各处。
此举原本是为了寻祁柏转世,她不信任别人,包括风麒,许多事情要自己亲自做才能安心。
亲力亲为的结果就是发现了许多耐人寻味的事,正清宗有结界限制,她不能观微太久,奈何程颂做事毫不避讳,几次被她发现做一些龌龊勾当。
“口说无凭。”陆青握紧拳头,鬓角的青筋突起。
“你既然不信我,大可回正清宗去做仇人的走狗。”遂禾无所谓。
陆青额头青筋越发明显,正清宗对他十年磋磨,他身上已经看不见从前开朗随和的影子。
遂禾看着他的样子,蹙了下眉,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程颂信任高澎,许多事都经他的手,高澎并不算小心谨慎的人,甚至还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你大可以从他身上下手。”遂禾说。
“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陆青还记得祁柏的死,有些犹疑不决地看她。
遂禾笑了下:“我连祁柏都有办法杀,知道点正清宗的密辛也不算难事吧。”
她没有向陆青解释证道一事的打算,人们总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而非旁人的辩白。
陆青本来就不信任他,她拿不出证据,说再多对他而言也是狡辩。
何况,她杀祁柏出于自保是不假,但证道后的既得利者也实实在在是她。
陆青抿唇,“你为什么告诉我,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因为我对你有所求。”
遂禾坦然向他伸出五根手指,盈盈含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现在是陆师兄付报酬的时候了。”
“什么?”
遂禾看着他,一字一句:“我要祁柏的乾坤袋。”
陆青愣了下,他下意识捂了把胸口,后退一步道:“我没有,你问错人了。”
“是吗?”遂禾侧过身,不置可否的弯了下唇角。
下一刻,遂禾腰间光华摄人的凤还刀出鞘,她持刀利落转身,浅白色衣摆展开如昙花一现。
撕拉——
陆青连退数步,不可置信抬头。
被他小心收在衣襟里的乾坤袋直直掉在地上。
陆青紧张得要去抢,遂禾却先一步拿起那个有些残破的袋子。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握上灰扑扑的乾坤袋,白皙的手霎时染上脏污。
凤还刀入鞘,遂禾一手抱着溯寒剑,一手持着乾坤袋,眨了下眼,真心实意道:“没想到真的在你身上,谢啦,师兄。”
原本只是试探,没想到陆青真的有祁柏的旧物,还随意带在身上,当真是意外之喜。
想到这里,遂禾脸上的笑意真切几分。
陆青面色黑如锅底,他捂好裂开的衣衫,隐忍道:“那是剑尊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你究竟想做什么,他死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愿意让他安生吗。”
遂禾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神色平缓,“我做什么和你无关,今日我陪你叙这么久的旧情,总要收一些报酬。”
“念在师兄曾真心对我,师兄若有难处,或者认清贼人面目,可以再来妖族寻我。”遂禾认真看他。
陆青拧着眉,脸色阴沉颓唐,如一条丧家犬,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遂禾急着寻祁柏,不再和他枯耗,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