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奥古斯特也没有动作。
距离教历新一年还有三天,降临日仪式从今天开始,会一直延续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内海对侧的帝国仪式似乎略有不同,但在阿雷西亚诸国,庆典和仪式虽然形式有所出入,目的和核心却大同小异。
第一天向乌|尔德供奉香膏,祈祷冥河对岸的逝者同样会平安迎来下一年,同时铭记这一年中逝去的亲朋。第二天是薇儿丹蒂的盛大筵席,戴着面具的舞者会彻夜在神殿中燃起的蓝色火堆旁起舞,街道上也会戴着驱邪面具的人成群结队地来去狂奔。最后一天留给掌管未来命运的斯库尔德,虔诚的诺恩信徒们会不起炉灶,一日戒酒,食用冷食,在静思和祈祷诗的歌声中迎来并送走主父的三位现世分|身。
而名义上作为阿雷西亚共主的梅兹国王,有义务出席并带头施行祭祀。
但前去迎接奥古斯特的亲卫队面对的却是紧闭的门户:
国王奥古斯特拒绝前去主持降临日仪式。三女神和主父不会欢迎傀儡的献祭--国王本人只说了那么一句,便缩回寝宫深处再不露面。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离开这里一步,也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这消息传来之后,理查立刻从卧室中现身,竟然身穿轻薄的锁子甲,佩剑也久违地悬上腰际。他冷然吩咐随行的骑士们把守好这一侧的宫门,又清点核对眼下聚集在这里的人数和姓名。最后,理查看了艾格尼丝一眼,背过身去:“你要去哪里都和我无关。在红堡中乱跑丢了性命我不会负任何责任。”
不论是公爵的戎装还是骑士们的戒备姿态,都昭示着风暴将至。
在艾格尼丝嫁到布鲁格斯的时候,科林西亚就早已摆脱战乱多年。但年轻时,理查确实以出色的领袖才能而闻名诸国。这还是艾格尼丝第一次看见理查的这一面。
奥古斯特拒绝出席祭典可能会触发冲突。与其冒险穿过红堡回到没有人把守的住处、又或是前去确认苏珊娜的状况,留在这里似乎是更为稳妥的选择。艾格尼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眼下我没有自己的护卫,你不打算把我赶出去吧?”
“随你。”
还没到正午,红堡不知何处便传来骚动声。有人在齐声叫喊,伴随着撞击的巨响。嘈杂声越来越近,人群终于经过公爵居住的侧殿。守在门边和走廊上的骑士一个个屏息凝气。
这个时候,艾格尼丝才听清楚,那撞击声是剑鞘敲打盾牌发出的,人群则反复齐声高呼:
“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
“是亲卫队?”有人禀告。
而经过的这一队似乎只是眼下在红堡制造混乱的一小部分人,正打算前往不知何处合流。似乎只要不阻碍他们前进,就不会成为他们攻击的对象。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群群情激昂的亲卫队士兵要平安经过并走远的时候,理查麾下的骑士却不知怎么与他们起了冲突。
转眼之间,狭窄的走道便成了战场最前线。
理查带来的骑士、外加骑士的马童侍官们至多三十人,而厅中虽然聚集了数十位神官,但又大多惯于处理司法和文职,能够提供的加护十分有限,更不用说有几位神官直接被厮杀声吓得坐倒在地。
“撤退!撤退!”
“一定要死守住!”
手持大盾的骑士们从走廊口退到了房门口。
“理查大人,我们冲出去吧!”
“人太多了!”
“艾格尼丝女士,请您躲进卧室!”
理查见状也拔剑出鞘。他没有立刻加入战斗,想必他也知道自己挥剑已然有些勉强。况且领主的双手长剑在室内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长桌被推倒拖到门边当做路障,艾格尼丝不知不觉便退到了理查身旁。
理查侧眸看向艾格尼丝,剑光映照下白发雪亮。他的神情却十分宁静,仿佛身处结冰积雪的湖畔,正向共同散步的妻子指出远处飞过的最后一批越冬水鸟:“如果我和你最后不得不死在一处,那神明还真是爱开玩笑。”
顿了顿,他继续说:“从卧室的窗可能还能翻出去。”
艾格尼丝将问话吞了下去。
“要苟且偷生的话,我已经太老了。”理查向前迈了半步。
艾格尼丝居然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在想出合适的应答之前,她已经猫着身体往卧室的方向奔去。
砰!
像是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艾格尼丝撞开卧室门,跌了进去。
从门外投掷进来的火焰在房中炸开,点燃了桌面和地上的文件。
气浪蒸腾,烟雾刺鼻,有人试图打开窗户逃生,强风灌入,四周反而瞬间沦为火海。
聚拢在门外的士兵们也被大火的烟气所波及,顾不上继续进攻,混乱四散。
艾格尼丝捂住口鼻,勉力分辨出卧室窗户的轮廓。幸好窗户已然打开,艾格尼丝咳嗽着将头伸出窗外。
她这才意识到理查居住在红堡最高层。
就这么跳下去必死无疑。
艾格尼丝回头,大火已经舔舐着烧穿卧室房门,浓郁的烟气令艾格尼丝的双眼口鼻都在灼烧,呼吸困难。烧到窗口只是时间问题,就算真的会有救兵,也等不及了。折返同样不可能。
可是她还不想就这么结束,还不能死。
爬上窗台,她揪住胸口衣襟,大声念出令人怀念的词句:
“起风吧,起风吧,严冬的使者啊,听我号令!”
这次,只有这一次也好--
有那么一瞬,艾格尼丝以为她成功了。风之精灵似乎回应了她的呼唤,在她足下开辟出疾风的道路和阶梯。
但是她的下一步就踏空了。
第076章 VIII.
VIII. That I shall never look upon thee more
何为魔法?
--通晓万物之理并为己所用, 是为魔法。
何为万物之理?
--令水成为水、令火成为火、令空气成为空气、令土地成为土地、令生命成为呈明,无法用眼睛捕捉的究极奥秘。
如何通晓万物之理?
--一旦问出这个问题,旅途便已终结。
不论是否是神职者,想要学习魔法, 都会首先背诵这三则问答。
令世界运作的隐藏规律在两个世纪前还是神殿秘而不宣的专属所有物。那时大多数人遵从诺恩教义知晓并相信魔物的存在, 却鲜少得以亲眼目视它们。
而脱离神殿控制的魔法所做的便是将繁复的绣花桌布翻过来, 让所有人看见针脚。
在形形色色的魔物之中, 无处不在的元素精灵对人类相对友好。因此最简单有效的魔法便是与精灵对话, 请求它们的帮助,又或是如精灵剑使一般接受精灵提出的条件,以换取祝福。
--起风吧, 起风吧,严冬的使者啊, 听我号令!
这是最基础的风魔法咏唱。
拥有强大天资的人能够凭借这句话唤起狂风, 而普通人也能短暂地随风翱翔。但艾格尼丝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这次也没有例外。
在坠落之前,她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向上牵引了一下。
是她太想要召唤出疾风而产生的错觉吗?
意识沉入无梦的黑暗。
艾格尼丝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被枯枝割裂的天空。她撑起身, 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竟然躺在一片柔软的藤蔓上。也许是起身太急,她一阵剧烈的晕眩。闭眼深吸气, 再次启眸,她看向自己的双手, 活动手指, 而后将视线挪向地面。
只能看见林地中略微潮湿的深棕色土地。刚才的青葱藤蔓仿佛只是尚未清醒之下的幻象。
冷风送来烟尘的焦味, 艾格尼丝顺着气味看去, 红堡高大的轮廓在松柏常青的身姿后若隐若现。她怎么会在红堡后坡的森林中?不,更该问的是, 她为什么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吗?
艾格尼丝扶着身侧的树干缓缓站直,停顿片刻, 谨慎地转动身体和四肢。除了略微有些酸痛,没有大碍。她困惑地歪了歪头,向前走了一步。什么都没发生,她仅仅是普通地向前走了小小的一步。
仅仅是向前一步,视野便更为清晰。萦绕红堡的烟雾已经很淡,看来距离她坠落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艾格尼丝不知道是否应该向红堡行进。不知道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难保她不会再次被卷进什么争端。可是在寒冬的树林中久留也并非善策,总之不能就这么原地不动。艾格尼丝正打算前进,猛地停下脚步。
有人在背后注视她。
这不是她第一次察觉到跟在身后的探究视线。
公爵夫人在红堡中一举一动都受在监控之中并不让人意外,法比安都提醒过,监视艾格尼丝的不止一方人马。但这感觉与尤丽佳等人保持距离的观察有所不同。比如那晚前往红堡小圣堂途中,她实在按捺不住,便回头多看了一眼。当然什么都没看到。
可为什么现在……
深冬时节出现又消失的嫩绿藤蔓,还有坠落前被短暂牵引的错觉,难道--
艾格尼丝忍不住捂住唇,强迫自己冷静,刻意将一步跳到结论的思绪倒退,试图仔细斟酌,筛选所有可能的假设。即便想要压下不必要的希望,她能回忆前的所有细节却还是指向同一个结论。一个她难以置信的结论。
思绪和身体一起变得僵硬,能听见的只有快到几欲作痛的心跳。
艾格尼丝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落荒而逃。
但她立刻否决了。她只是在胆怯。她害怕猜错,也害怕自己的猜想没错。但渴望还是战胜了踟蹰。
艾格尼丝转过身。那被凝视的颤栗感立刻消失了。
她凭直觉向前走了数步,第一棵足以庇荫的雪松后只有成片更幽邃的森林。
一个人都没有。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艾格尼丝立刻回头,原来是成熟的松果从枝头坠落。
无名的恐惧攥住她的胸口。是不是已经太迟了?她根本不该犹豫的!恐慌之下,每棵静默站立的树木都仿佛成了幸灾乐祸的观众,长着相似的面孔。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往哪里去才不会又犯错?
姝词
艾格尼丝呼吸急促。脸颊发烫,视野也变得模糊了,她……她究竟在寻找什么?
太多自我苛责的问题进逼过来,将她从舌尖到脚趾都困住。在这样的时刻,心底那软弱的声音又在劝她索性放弃,而无时不刻不在审视评估一切的另一个自己立刻开腔,毫不留情地嘲弄容许这样怯懦想法出现的艾格尼丝。
“我知道你在。”微微颤抖着,艾格尼丝开口。她听见自己话语的回音。
下一个本该顺理成章的问句却卡在喉头。
“你在哪里”就等于“我在找你”,也意味着“我想见你”。这都是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的、承认自己处在弱势的话语。
艾格尼丝都觉得可笑。为什么到现在她还要在意这点?是因为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不愿意认输,想要自己找出对方,仿佛那真的能证明什么。
她忽然向斜前方看去。
一株高大的老椴树昂然挺立,虽然叶片落尽,粗壮的枝干依旧蔚为壮观。艾格尼丝小心地靠近,触碰上树干,往背阴的树后挪了半步。她随步伐摇曳的衣袖无疑擦到了什么,往回翻卷。但她眼前还是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