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伊恩反而将她整个人拉过去,“我还想听。”
只是互相依偎, 这是宁静得如堕梦中的短暂时光。
可不论是这珍贵的片刻安宁,还是对彼此空前坦诚的态度, 都有哪里不对劲。
是因为窗外的雨雪声不曾停歇过须臾吗?
“如果这雨下得更大一些,路肯定泥泞得走不了,也就不能准时启程了。”伊恩蹭着她的头发,声音里含笑,“不过雨势已经转小了。说到底,不过是我自私的愿望在作祟罢了。”
艾格尼丝轻轻颤抖了一下。
伊恩的话令潜伏的心绪现形:她隐约感到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他同样做此想。
而这盘桓不去的恐惧感无可名状。艾格尼丝无法明言她在害怕什么。前路艰险,然而她早有觉悟。她也并非完全不相信他。但她还是被不安牵引着,深陷在伊恩的怀抱中,一同往哀愁的沼泽中沉。
她只能更紧地抱紧他。
伊恩轻咳一声:“艾格尼丝,稍微放开我一下。”
“嗯?”
“你再这么抱着我,我会真的不想让你启程的。”
艾格尼丝怔了一下,飞速后撤:“我又不会抛下你走。”
伊恩微微一笑:“我知道。”
艾格尼丝因他的笑容陷入沉默。自从他们之间摊牌,伊恩就经常露出这种无可奈何又温和的微笑。以前藏在笑面下的尖刻和怨恚都消失无踪。就仿佛他已经接受了斯库尔德的安排,对命运顺从,因而也不再抗拒对她臣服。
在没有名字的恐惧感再次浮上水面之前,她慌张地寻找话题:“我……”
伊恩凑过来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个吻,揉着头发起身:“你看,果然开始放晴了。”
到了午后启程时刻,天空无一丝云彩,仿佛连绵整夜的雨雪只是幻觉。
在谒见厅与国王和王后告别之后,公爵夫妇一行人往红堡正门进发。
“艾格尼丝女士。”
“法比安大人。”艾格尼丝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但还是恨不得能立刻挪到长廊的尽头,以便直接摆脱身边这位麻烦人物。
“请容许我祝贺您。”
艾格尼丝没答话。
法比安细长的眼角微弯:“不知道您对现在的结果是否还满意?”
“满意?”艾格尼丝以余光确认身后的侍女跟得不禁,低声闻,“您做了什么?”
金发神官泰然自若地开始陈述艾格尼丝近来听过无数次的说法:“您的丈夫在被烈焰包围时获得神启,只要他承诺此后前往圣地征战,重新在圣徒们最初获得神启的土地建立起王国,他就能脱离火场。他发誓之后,火焰当即开辟出一条道路,让他奇迹般地脱险。”
艾格尼丝无声地问:是你?
“举手之劳,”法比安笑着看向前方,“获救之后,他在因为烟气失去意识之前,还从神启那里得知了一件打击人的事。虽然眼下的状况来看,乔安的死因将会不了了之,但她确实是自杀。”
艾格尼丝不禁侧目。
法比安理所当然地答道:“作为侍奉神明之人,我当然无法原谅自杀者。但还不至于甚至无法说出这个词。”
“可现场还有疑点……”
“很简单,乔安请人打开窗户,制造出可能是他杀的假象,而后再自杀。”
艾格尼丝眼前浮现乔安自白时那仿佛无法被任何东西摧毁的笑容。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为什么要那么做?这难道不正合王太后心意……不。”
法比安了然而笑:“正如您所想。”
苏珊娜确实说过,王太后授意灭口的传闻在红堡陷入动荡前广为流传。苏珊娜与神殿中主张普及魔法的一派过往从密,私下再次与乔安见面并非不可能。如果乔安是心甘情愿将自己献祭,如果这才是苏珊娜和奥古斯特计划中的首先坠落的第一块巨石,如果袭击科林西亚公爵所在之处并非偶然……
艾格尼丝强忍住不去看法比安,只是低语:“然而理查获救了,理查的求生欲,不,是你……践踏了她奉上性命的愿望。”
法比安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叙述事实:“一样是死,现在这样放弃与您分割财产,心灰意冷地踏上征程对您更为有利,不是吗?”
“听上去您认为理查在圣地必死无疑。”
“自从帝国及其属国丧失对圣地的掌控权已有五个世纪,在圣地蒙主父召唤的君王领袖难以计数。”法比安颇为恶劣地停顿片刻,反问,“那样对您更好,不是吗?”
长廊即将到头,艾格尼丝已经能看见敞开的正门,索性拒绝回答。
“总之,希望我再次证明了我方的诚意。相信我们之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祝您平安返回布鲁格斯,艾格尼丝女士。”法比安也不纠缠,说完就谦恭地行礼告辞。
与法比安的这番对话留下了太多疑问和糟糕的余味,艾格尼丝登上马车时依旧全身紧绷。
理查坐在宽敞的车厢的一侧,看了她一眼算是问候。
艾格尼丝几乎没认出理查。他头发早白,此前却极少令人察觉到老态,甚至还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不少。但是现在眼前的科林西亚公爵从面容到姿态都透出衰老的颓丧气息。
艾格尼丝缓缓在理查对角侧坐下。由于理查放弃了离婚官司,公爵夫妇离开梅兹时象征性地乘坐同一辆马车。虽然在下个落脚点艾格尼丝可以换回自己的车马,但至少今天她必须忍受一段与理查共度的短暂旅途。
告别仪式本就耽搁了一会儿,艾格尼丝几乎才坐定,马车便摇摇晃晃地移动起来。
平复呼吸,艾格尼丝看向窗外,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理查。她今早直接从夏季行宫前来,而理查一直在红堡修养,因此,这是自从红堡大乱之后她与理查首次相处。乍见之下没能察觉的细节纷纷映入眼帘:理查老得最厉害的是眼睛。眼下深深的沟壑与浑浊的眼白都令艾格尼丝想到在岸上窒息的鱼。理查长久凝视虚空的目光也再无往日令年轻人仰慕的风采。
“要苟且偷生的话,我已经太老了。”
在烈焰包围之时,理查吐出这句道别之语时神情平静。事后想来,艾格尼丝甚至为他的冷静感到惊异。但以那种超然态度说出这句话的同一个人最后还是选择求生。
但理查·拉缪确实死在了大火之中。
他连最引以为傲的尊严都彻底抛弃,此刻依旧在呼吸的不过是苟且偷生留存下来的渣滓。
“你打算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到什么时候?”理查忽然开口,声音透出疲惫。
“你真的打算去圣地?”
理查十分麻木地笑了笑:“每个人都这么问我。”
艾格尼丝忍不住挖苦:“你不觉得这样太便宜我了吗?”
“啊?哦对,的确是。但无所谓了。”理查的目光穿过艾格尼丝,落到了另一侧窗外,“就当做是我对你的赔罪也无妨。反正这原本就是亚伦想要的东西。”
艾格尼丝紧紧抿唇。与理查交换只言片语就足够重新点燃怒火。她费劲地克制住嗓音的颤抖:“在圣地丧生就是殉道,你想在死后被尊为圣人?”
百年前短暂在圣地建立起的阿雷西亚王国在内斗与外敌的夹击之下,如今再次分崩离析。艾格尼丝怀疑即便是全盛时期的理查,一旦踏足圣地泥潭也无法全身而退,更不要说建立什么功业。他能获得的只有冥河对岸的永恒安宁和身后的殉道好名声。
理查反应迟缓,愣了愣才明白她的意思:“身败名裂也好,死得其所也罢,对我都一样了。”
“那么你……”艾格尼丝感觉自己在和一堵会发声的墙对话。但她依旧心怀疑窦。她不相信理查会因为一场变故垮塌--他唯一的孩子死去时他都没有消沉到这个地步,她在众人面前撕下他的假面时,他甚至还有余力暴怒。艾格尼丝本能地怀疑理查又在伪装,实则别有所图。
咽下恶心的异物感,艾格尼丝开始试探:“那么,我能再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
“伊恩·柯蒂斯没有死。能让他重新回到布鲁格斯吗?”
理查眼神里再次起雾,半晌才记起这个名字,感情没什么起伏地颔首:“好。”
艾格尼丝哑然。她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理查的转变太大,已经成了她难以理解之物。但她也不需要理解他。
傍晚时分,车队过桥跨河,重回科林西亚地界。
在科林西亚境内第一座堡垒静候领主夫妇到来的,是理查最为重要的封臣,南科林西亚伯爵弗雷德加。
“理查大人,我反对您远征圣地。”
没有寒暄,没有行礼,这是弗雷德加见到理查后说的第一句话。
第082章 I.
公爵夫妇进入南科林西亚境内之后, 弗雷德加便随同前行。旅程第五日,车队抵达南科林西亚侯爵冬季常驻的莱姆斯。从莱姆斯往西北方向再行走七日左右,就能进入由科林西亚公爵直接控制的领地。
虽然理查和弗雷德加一见面就气氛紧绷,但这一路上两人都暂时搁置了这件事。但这也意味着, 一旦抵达莱姆斯, 他们就不得不重新切入正题:公爵出征圣地的计划。
果不其然, 在莱姆斯首晚的欢迎筵席上, 最后一道菜堪堪上桌, 弗雷德加就和理查一同离席商谈。
在场所有人都对两人在理查出征圣地上的分歧心知肚明,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和艾格尼丝从天气谈论到梅兹王国的见闻。当然, 对于此前在梅兹红堡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太后是怎么突然隐退幕后的,只要有人不小心提及, 便会立刻有旁人打着哈哈岔开话题。
公爵夫妇之间的官司闹得无人不知, 谁都不想在这个关头再次触及荷尔施泰因与科林西亚之间的冲突。
艾格尼丝向来对这样的社交场面拙于应对。但半是为了今后积攒经验,她便硬着头皮接下话茬, 而后努力见机抛出新的话题。一边是纯粹地经验不足,另一边则是全心都放在餐厅门后的动静上, 虽然时有尴尬的停顿,但长桌上的谈话还是勉强持续到了两位男主角归来。
理查和弗雷德加一前一后重新回到狭窄的宴会厅时, 长桌上为公爵夫人当陪客的贵族们明显松了口气。
但科林西亚公爵还是这座堡垒的主人脸上的神情令周围的气氛再次紧绷。
理查蹙着眉, 没有掩饰自己的厌烦和疲倦:“我想去休息了, 如果可能的话, 我想要明天出发。”
弗雷德加比理查小一辈,身材算不上高大, 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须弥补了体格上欠缺的威严。站在如今心如死灰的理查面前,弗雷德加显得比所效忠的主君还有主人的气势。他礼貌却也坚定地应道:“这几天下过暴雨, 路不太好走,为了您和公爵夫人的安全,还是过几天在启程如何?”
“不管我在这里待几天,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理查眼中现出温和的嘲弄。
弗雷德加被公爵摆出的长者架子冒犯了,面色一沉,但他没有发作,口吻依旧彬彬有礼:“我就命人带您去休息。”语毕,他环顾四周,向着如坐针毡的列席宾客们说道:“也入夜了,十分感谢各位今晚的陪伴。祝各位好梦。”
艾格尼丝刻意落在离去的人群最后。弗雷德加读懂她的讯号,缓步走到她身侧:“车马劳顿,您一定也想早些休息了吧?奥露佳此前早就为您准备好了房间。”
奥露佳即伯爵夫人,今日因病卧床没有出来应酬。
艾格尼丝颔首表示感谢,而后措辞审慎地问道:“弗雷德加大人,能借用您片刻时间吗?”
弗雷德加回以距离感分明的礼貌微笑:“请您原谅,我之后还有别的安排。”
如果是以前,艾格尼丝肯定因为羞耻感而立刻放弃了。但南科林西亚不仅仅是公国内部最大的封底,同时也是位于海岸线之上的布鲁格斯的主要粮食来源。不论怎样,她都必须想办法和弗雷德加搞好关系。
哪怕搞好关系对她而言太过困难,至少也不能与他成为敌人。理想状况下,要让弗雷德加在理查出征的事上主动退让,接受由她代理处理领主手头的一应事务。
如果是苏珊娜的话,她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在现形的瞬间就被艾格尼丝掐灭了。她无法模仿苏珊娜,考虑这种问题也无济于事。她能做的只有放下无谓的自尊,再问一次:“那么明天您能抽出时间吗?只要一会儿就好,关于理查……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理解您的难处,但也请您理解南科林西亚的难处……”弗雷德加没有再敷衍推诿,直接坦白说,“南科林西亚与多奇亚接壤,而如今费迪南最不乐见的就是荷尔施泰因继续向南扩展。如果我与您走得太近,只怕不止是多奇亚,还有科林西亚别处对海克瑟莱不满的人都会行动起来。而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确保科林西亚安宁有序更重要的事。”
兴许有赖于弗雷德加冷静又有条理的措辞,虽然被对方干脆地拒绝了,艾格尼丝竟然没有生出什么挫败不忿的情绪。她理顺思路,同样坦然平静地答道:“我并不认为能一下子与您成为朋友。但请您听我一言。我是海克瑟莱一族的一员,但我并不打算把科林西亚变成海克瑟莱一族的东西。”
弗雷德加讶然眯起了眼睛。
“那么祝您晚安。”艾格尼丝没有多做解释,颔首告辞。
这一手是从苏珊娜那里学来的。悬念和诚意同等重要。
简等候在门边,恭敬地跟在艾格尼丝半步后离去,等到身后的厅门阖上,才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