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整晚的大雨没有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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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所在的提洛尔船队被多奇亚半途劫走后,布鲁格斯排遣试着前往索兰诺,要求费迪南侯爵派人将公爵护送回科林西亚。
费迪南先试图以各种由头拖延,艾格尼丝再三派人催促之下,多奇亚的侯爵大人最后干脆声称,理查本人认为如果回到科林西亚可能有生命危险,因此自愿在索兰诺暂住。如果身在布鲁格斯的公爵夫人愿意南下前往索兰诺将大权交还丈夫,那么费迪南侯爵很乐意派遣手下护送公爵夫妇回家。
艾格尼丝以身体不适,无法在炎夏长途旅行为由婉拒了这一邀请。
七月,以弗雷德加为首,南科林西亚的一大半领主开始召集骑士,首要目标是此前投诚的三座要塞。其中两座眼见被围,干脆地投降,重新向弗雷德加宣誓忠诚,并向弗雷德加和艾格尼丝分别送去了族人作为担保的人质。
第三座堡垒距离多奇亚最近,位处查特莱河对岸,立刻向费迪南请求增援。而科林西亚方面在多奇亚的援军抵达前就撤回了河另一边。
正面的军事冲突得以避免。
数日后,身在索兰诺的大神官鲁伯特宣布:理查与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婚姻契约无效,费迪南与理查身为表兄弟,次子阿方索·法比安·特雷多的生母与梅兹王国王太后凯瑟琳是表亲,而理查的第一任妻子与凯瑟琳同宗,阿方索应当被认可为理查的合法继承人。
梅兹大圣堂驳回这一决议,声称流亡的伪宗没有裁定婚姻的权利。而阿方索·特雷多早就放弃世俗身份和一应继承权进入神殿,如今突然放弃神官身份与反悔誓言无异,为教典所不容,同样应当被开除教籍。
两位大神官之间的对立,科林西亚的继承权之争,不满世道改变的旧贵族与新贵间的摩擦,南科林西亚内部的矛盾……一重纷争之上又叠加另一重积年的旧怨,事态逐渐向无法收拾的深渊滑落。
七月中,冲突各方约定聚集梅兹,试图协商调停。
费迪南、阿方索带着理查同行北上;艾格尼丝和伯恩哈德等北科林西亚代表南下,与弗雷德加在莱姆斯汇合,一同向梅兹进发;而此前一直明面上置身事外的现任荷尔施泰因伯爵亚伦·海克瑟莱也从北境之上的白鹰城千里迢迢地赶来。
各方开始陆续抵达旧日光辉灿烂的王国都城时,已经接近月末。
其中又以白鹰城的客人到得最晚。这也是自然:为了避讳,亚伦一行人没有选择直穿科林西亚全境,而是依靠风魔法驱动的快帆沿海岸南下折入查特莱河,绕了个圈子从西侧进入梅兹王国境内。坐船逆流而上抵达王城不比马匹快,亚伦的船队在绕过入海口后的第一个港口靠岸,稍作休整后改换陆路。
“那么我就告辞了。”
亚伦看了说话人一眼,一边继续由侍官整理轻便的甲胄一边应道,言辞十分直白残酷:“我不会向你承诺任何回报。你不会有靠近梅兹的机会。如果事情败露,我会对你见死不救,更不会告诉她这件事。”
对方笑了笑:“我知道。”
亚伦也勾唇:“你也终于长进一些了。”
“多亏您这些年的敲打。”即便面对的是荷尔施泰因的旧贵族们收拾得俯首帖耳的伯爵大人,他也丝毫不见紧张,话语中甚至带着软软的刺。
侍官有些紧张地观察主君的神色。
亚伦一挥手,态度倒是十分纵容:“祝你好运。”
对方随口回了一句祝福:“也愿您和费迪南大人能在梅兹握手言和。那样我的行动也就变得完全不必要了。”
“但愿如此,”略微停顿,亚伦又说,“等真的开战之后,希望你能活着回来见我。”术瓷
第098章 VI.
和议在距离梅兹向西一日路程的夏季行宫举行。
艾格尼丝先在梅兹逗留了数日, 奥莉薇亚至今依旧留在红堡中。但苏珊娜言语字里行间暗示,等众人的视线转到行宫那里,奥莉薇亚就会趁机北上回家。毕竟海克瑟莱这一代尽数聚集在王国近旁,万一生变, 那便是难以估量的重创。
另一方面, 多奇亚的人马早就进驻了行宫, 艾格尼丝并不想独自应对费迪南, 以免不小心中陷阱答应下什么不利的条款。因而弗雷德加等科林西亚领主先行一步, 而艾格尼丝则等待亚伦一行人也抵达行宫之后,才从王城启程。
上次造访行宫是冬季,晦暗沉闷的山林在盛夏时节完全改头换面, 虽然走的是同一条路,艾格尼丝几乎要认不出车外的景色。出发前她对于行宫心存畏惧, 担心会触景生情难以自抑--红堡大火之后的那段日子, 是至今为止她与伊恩唯一一次不需要避讳旁人目光,肆意共度的时光。
但当山毛榉并列两侧的绿荫大道驶到尽头, 车马转入行宫前的广场,艾格尼丝竟然非常平静。
车门拉开, 希尔达率先跳下去,身形一僵, 往旁退了半步, 低声说:“亚伦大人。”
亚伦向希尔达笑了笑, 转而朝艾格尼丝伸出手。她搭着长兄的手下车, 调侃地问好:“我何德何能,竟然让伯爵大人来亲自迎接。”
亚伦闻言莞尔:“王后留在红堡, 你就是这次全场唯一尊贵的女士,当然要享受一些特别对待。”
艾格尼丝虽然一直与长兄维持通信, 但有足足两年没有与他会面。她余光瞥到希尔达,红发骑士同样在将眼前的亚伦与记忆中的作对照。在艾格尼丝看来,亚伦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言行举止比之前要更沉稳自信。为了强调主君的身份,顺便增添一些年龄感,他在唇上颊侧蓄了薄薄的须。但即便不那么做,也没人敢小觑他。
亚伦也在打量妹妹。
一瞬的沉默之后,亚伦温和地说道:“你比上次见时消瘦不少,但看起来精神不错,我放心了。”
“你也别来无恙。夏季旅行消耗精神,在马车里面待着气闷,也许还是坐船好一些,”艾格尼丝转开话题,“你已经见过费迪南了?”
“短暂碰面没说几句,这几天他都和国王在附近的王家林地打猎。”
艾格尼丝闻言低眸笑了。
亚伦与她并肩穿过广场,淡淡提醒:“费迪南这副悠闲从容的姿态也是做给我们看的。”
“我知道,我可不敢小瞧他,”她将帽尖的面纱放下遮住脸容,“亚伦,这次你想要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会配合。”
亚伦为她的主动而讶异地停了一拍,才反问:“你想要扮演什么角色?又想要什么结果?”
“我不在谦虚,也不准备把责任全推卸给你,但在这次的事上,我更相信你的决断。现在不是和你置气的时候。”
亚伦多看了她一眼,笑着将她被风吹起的面纱一角压回去:“那我就和你说实话了。费迪南比我更重视这次和议。如果希望尽可能避□□血,南科林西亚被分割就在所难免,那样的话,先你而来的那些南科林西亚人一定不愿意,除非给予他们更多的特权让他们形同完全自治。”
艾格尼丝低声说:“而费迪南擅长的就是逐渐蚕食割据互相斗争的地域。”
亚伦颔首:“让多奇亚独占查特莱河谷还会有后患,北科林西亚大都是平原丘陵,必须修筑更多堡垒才能守住。这次到最后肯定不免要动武。只不过是程度和时间长短的问题。”
艾格尼丝颔首,爽快的问:“是否需要我搅混水拖延时间?”
“时间充裕一些总不是坏事,但也没必要勉强拖太久。”听起来亚伦已经有了先手布置,他示意艾格尼丝先行步入行宫大门,“具体怎么做由你判断,你可以今晚见过费迪南再决定。至于费迪南选出的那个继承人,能不能交给你打探?”
“好,我尽量。”
“苏珊的人过来了,她们会带你去休憩准备。”
在暂时告别之前,艾格尼丝忽然问:“理查也在?”
“他在这里,但费迪南没有让他露过面。”
“想来也是。”
亚伦没再多说什么:“那么一会儿见。”
重头戏是今晚以国王奥古斯特名义做东、所有来客齐聚的晚宴。
尤丽佳回到行宫,驾轻就熟地指导着随行的仆役放置行李,而后与简一同为艾格尼丝梳妆。先将金色长发编起,而后以点缀细小米珠的发网拢起定型,最后再在额前戴上金线缠绕而成的藤蔓状发箍。尤丽佳满意地点点头:“您觉得怎么样?”
艾格尼丝站直,侧转身在镜中打量自己。
深灰蓝的织花长裙曳地,袖子在手肘处开衩垂落,露出另一重猩红色的窄袖,到地的披风是更浓郁深沉的蓝,里子一面以金线绣了科林西亚公国的纹章图样。这是合乎公爵夫人身份的沉稳装扮。
她点了点头。
简显得有点遗憾,捧来首饰盒:“您可以打扮得再隆重一些的。”
提洛尔公国的使者在理查被劫走之后半个月,就将公爵夫人抵押的珠宝尽数还回。但艾格尼丝摇摇头,摸了一下手上唯一的一枚素面金戒指:“不用了,这样就好。”
刻意打扮得太豪奢或是朴素都没什么意义。艾格尼丝现在认为凭借衣装这类符号压人一头非常无趣。公爵与侯爵之间的地位差早已经是过去的遗物。梅兹王国不再是诸国共主的当下,爵位高一等并不等于公爵比侯爵更强大。真细究起来,土地广袤的荷尔施泰因因为地处北境,也不过是更低一级的侯国。但没人敢小觑白鹰城的人。
而伪装成追逐光鲜外表的浅薄享乐者也行不通。她不是苏珊娜,并没有足以成为凶器的惊人美貌。科林西亚与多奇亚起冲突以来,艾格尼丝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中规中矩且无趣反而是她降低对方戒心最好的牌面。那也许能让费迪南的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集中在亚伦身上,方便她做些小动作。
“到时间了,走吧。”
在宴会厅外艾格尼丝撞见了熟悉的陌生人。
南科林西亚伯爵弗雷德加见到公爵夫人现身,明显松了口气,侧身引见说:“艾格尼丝女士,这位就是阿方索大人。”
艾格尼丝心中早有准备,看向多奇亚侯爵推到台前的“新继承人”。
“艾格尼丝女士,很高兴能在这见到您。”对方微微欠身,姿态和微笑一如既往地谦恭有礼,蓝眼睛却廖无笑意。阿方索拥有与神官法比安一模一样的五官,唯一的不同就是发色。金色长发被深棕色短发取代。
“终于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阿方索大人。”艾格尼丝也回礼。
“您依然可以叫我法比安。”
艾格尼丝没有接话,只说道:“阿方索大人,我应当不用再介绍了,这位是弗雷德加伯爵。”
法比安,或者说阿方索·特雷多也不坚持,径自从容应道:“您来之前,我正和弗雷德加大人谈论南科林西亚的物产。”
艾格尼丝一眼就能看出来,弗雷德加显然并不怎么想和这位畅谈领地风物。她便不动声色地解围:“过来时我碰见您的书记官,他在找您。”
弗雷德加便从善如流地往后撤了半步:“那么请容我暂时告辞。”
阿方索微笑着注视着对方远去,侧眸对艾格尼丝说道:“您不用对我那么戒备。即便是鲁伯特大人也有必须坚持的底线。离开神殿时,我使用魔法的能力也被封印了,对打起来肯定不是您兄长的对手。如今我只是他人手下无害的一枚棋子,和您一样。”
艾格尼丝没有答话。
对方又问:“这次我没有机会拜谒梅兹,奥莉薇亚女士可好?”
“奥莉薇亚很好。”
“看来您并不怎么想和我说话,那不如由我向父亲引见您吧。他正和您的长兄相谈正欢。”这么说着,阿方索抬起手臂。
艾格尼丝搭上去:“麻烦您了。”
仆役拉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两人便一齐踏入宴会厅。
主人奥古斯特未到,所有人都还站着。艾格尼丝和阿方索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艾格尼丝快速扫视了一圈,北科林西亚领主与一部分南科林西亚的代表们混在一处,伯恩哈德游离在外,随亚伦而来的荷尔施泰因人因为北国人的外貌最为显眼,而艾格尼丝没见过的其余陌生面孔大概都是来自多奇亚的大人物。
非常自然地,以长餐桌为界,右半边都是与多奇亚有关的人,对侧则是科林西亚,荷尔施泰因游离在中。
在靠近入口那面墙的织毯前,亚伦正与一个中年人谈笑风生。
阿方索引着艾格尼丝走过去:“父亲,亚伦大人。”
“啊--艾格尼丝女士!”原本背朝门口的中年人发出夸张的一声惊呼,双手摊开转过来,拉过艾格尼丝的手亲吻,“您比传闻中还要高贵迷人。”
他比亚伦要矮整整一个头,身材也略显臃肿,长着一张亲切的圆脸,褐色的眼睛很有神,眉毛浓密,毛发直连进太阳穴侧的发际线,因此比实际年龄要显得更年轻一些。这么看,阿方索的长相要更像母亲。
“费迪南大人,您谬赞了,见到您才是我的荣幸。”艾格尼丝强忍抽手的冲动,向侯爵露出礼貌的微笑。
费迪南拍了拍她的手背:“阿方索和您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吧?”
他这样将儿子背弃誓言离开神殿的事放到台面上谈论,艾格尼丝琢磨不透这究竟是全无顾虑还是另有陷阱,便谨慎地应道:“刚才在外面,弗雷德加大人向我引见了阿方索大人。”
费迪南抬起眉毛,顿了顿仿佛才恍然大悟:“啊,是那个弗雷德加。”
这显然是故意的。
费迪南瞄准的头号猎物便是弗雷德加名下的南科林西亚。
艾格尼丝看了亚伦一眼。她的长兄好整以暇地看回来,等了片刻才将话题重新拉回打猎。她在旁面带微笑地听着,时不时应付数声。
即便是费迪南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天生的气氛制造者。不管他在哪,说的又是什么样无聊的话题,他都能快速将气氛炒热,用他那不知道该说是聒噪还是快活的大嗓门说巧妙的俏皮话。
就连艾格尼丝都被他说的某些小故事暂时吸引住了。她回过神时,背后渗出冷汗。这位侯爵果然必须小心应对,费迪南更像一座光怪陆离的迷宫,谁都不知道他大喇喇的笑话下隐藏着怎样的獠牙与陷阱。
这与亚伦光明正大、直入主题的作风是两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