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慕我?”她语气疏淡,定定地望着申少扬,声音轻悠如缥缈不定的风,让人摸不透她的情绪,只望见她唇边的浅淡笑意,“是哪种仰慕呢?”
申少扬僵住了。
哪、哪种仰慕?能是哪种仰慕?
这可不能胡说啊,要是再信口胡说了,前辈能把他的魔骨抽掉。
“我对仙君的仰慕,是对天下第一的单纯的敬意!”他神情严肃得可以在阆风之会上宣判结果,暗戳戳地瞥了戚枫一眼,意有所指,“请仙君明鉴,我绝没有其他的不良心思。”
戚枫一直低着头坐在石凳上,听申少扬把话说完,猛然间站起身,眼睛一闭,视死如归般说,“仙君,我音律一向不好,脾气也忸忸怩怩,一点也不大气,既不懂得说好听话,也不擅长照顾人,而且为人不够聪明、不够机灵。总而言之,我就是个窝囊废!”
曲砚浓和申少扬都被他这一番惊人之语震住了。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戚枫,两眼迷茫。
戚枫半点不停顿地说完一大段,深吸一口气,脸涨得通红,眼底不知何时蓄了一点水光,“仙君,我真的没办法做得像小叔那么好。”
曲砚浓诡异地沉默了。
这一届的阆风之会,选出来的果然都是些卧龙凤雏。
戚长羽到底和他侄子说了什么,为什么戚枫会在她面前露出这种既委屈又胆怯的样子?戚枫又以为她想要他来做什么?强取豪夺、逼良为娼?
申少扬倒是喜上眉梢,“啊?你想通了?我就说,你那个小叔可不是什么好人,明明知道仙君和道侣情深意笃、仙君的道侣为了仙君连命都不要了,还非要趁着人家道侣不在身边的时候插足,真是太讨人厌了!”
“关键是,你小叔的心思就不正,他根本不是像我这样真心仰慕仙君,而是为了仙君的权势和地位才来的,可耻!”申少扬气势汹汹地说,“幸亏你没听你小叔的话,不然你这辈子可就完了!一天天不干正经事,不把心思放在提升自己的修行上,净想着这些歪门邪道,能有什么出息——你小叔是什么修为?”
戚枫呆滞地看着申少扬叭叭叭,连脸上的红晕都消退了,眼底的水光不知何时也早就消散,听到了最后一句,下意识地回答,“元婴后期。”
申少扬:“……”
他闭上了嘴。
可恶!
戚枫的小叔修为竟然有这么高?
申少扬的眼神忍不住地乱飞,飘到曲砚浓的身上,又赶紧挪开:可不敢细想,万一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哪天一个没留神脱口而出了,无论是说给仙君还是前辈,都有够他死一百回的。
可戚枫却没留意申少扬的突然沉默,情绪激动了起来,原本白皙的脸颊又冒出了红晕,连声音都大声了一点,“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话,大家都说我是纨绔,说我生来就在富贵堆里,本身一点本事也没有,全靠家里帮助,你是第一个觉得我可以靠自己的人。”
“你还觉得我靠自己的努力能比小叔更有出息。”戚枫眼含热泪,“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申少扬:……他刚才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吧喂?
曲砚浓微微向后仰靠在假山石,神色莫名。
怎么说呢?如果现在的戚枫真的是师尊檀问枢装出来的,那檀问枢的伪装功力实在是深不可测了。
哪怕檀问枢装相的本事一贯极佳,这未免也太佳了。
曲砚浓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没有强取豪夺的趣味,从前没有,现在就更不会有了。
“男欢女爱这种事,我一向不爱勉强人。”她懒懒地为自己正名,虽然也没有特别在意,但她果然还是不希望以后突然听说自己有了强夺柔弱男修的传闻,“你来我往才有意思。”
如果卫朝荣当初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怎么办?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扪心一问就愣住了,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卫朝荣对她的迷恋好像天经地义,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若隐若现,清晰得她一眼就能看明白。
可卫朝荣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她的?他和她一样,也是见容色而慕少艾吗?
沙沙的脚步声隔着脚步声若隐若现,好像有一个人走过了假山。
曲砚浓回过神,微微挑眉。
她能感知到,脚步声只有一道,但假山后的人并不只有一个,而是两个,只不过其中一个落地无声,对灵气的控制很精妙,而另一个根本没有用灵力,像个凡人一样,穿着软底云靴,脚步沙沙地走过假山后的青石路。
“这个申少扬,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沙沙脚步声的主人语气轻快地说,“就这么跑没影了,他还没和我们说,他刚才跑回来是做什么呢。”
他悠悠一叹,“神神秘秘的,吊人胃口啊。”
申少扬听出了这是富泱的声音,扬着头,隔着假山吆喝,“富泱,你居然在背后偷偷说我坏话?”
假山后的脚步声一顿。
两三个呼吸后,两道声音从假山后绕过来。
富泱的声音比他的身影出现得更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怎么算是坏话呢?分明就是实话吧?到底是谁从灵泉池里连滚带爬地溜走,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地回来,看上去好像有话要说,结果没说两句正经的,就再次连滚带爬地跑了?”
到话尾,富泱的身影终于在假山的转角出现,祝灵犀和他并肩走过来,甫一转向,望见假山下的三个人,两人的脸上都克制不住地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申少扬出现在这里倒不奇怪,戚枫出现在这里也算情有可原,可他们身侧的莫测高华女修……
曲仙君怎么会出现在阆风苑里?还和戚枫、申少扬站在一起?
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富泱和祝灵犀的神色诡异,莫名冒出一个离谱的猜想——
刚才申少扬连滚带爬地跑回灵泉池,不会就是在隔壁的池子里遇到曲仙君和戚枫了吧?
曲仙君和戚枫……
戚枫一无所知地迎向两人诡异的目光,
“见过仙君。”祝灵犀和富泱一起朝曲砚浓行礼。
曲砚浓微微颔首。
她本来只打算见见戚枫,没想到竟把镇冥关比试的四个应赛者都给聚齐了,以阆风苑的鸿图华构,这委实很巧了。
她站起身,目光从眼前的少年人身上挨个移过。
四张截然不同的脸,却散发着一般无二的朝气神采,每个人的性情都不加遮掩地写在脸上,就算是其中最有城府的富泱、性情最内敛含蓄的祝灵犀,在她的眼中也像是一张白纸,明明白白。
到底是年少,分明站在这世上最声名显赫的仙君面前,这一张张恭谨的表情下,还敢藏着一点暗戳戳的眉来眼去。
曲砚浓忽然分不清,带走了她全部青春与爱恨的,究竟是虚无缥缈的道心劫,还是漫长岁月。
又或者,所谓的道心劫只是针对她的一个谎言。
魔修是没有道心劫的,因为魔门只修神通、只信力量。吞噬灵气、吞噬生机,诞生魔气,从天地人间强夺来一线通天之衢,不修道心,何来劫数?
檀问枢没有道心劫、枭岳没有道心劫,魔门一代又一代的化神都没有道心劫,倘若曲砚浓没有叛出魔门,福大命大修成魔君,她也不会有道心劫,可毁去魔骨后,她就走上了另一条路。
曲砚浓是在化神后才知道道心劫的,上清宗家大业大,传承上古,藏着不知多少隐秘,可直到她晋升化神才窥见一角。
“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她在得知道心劫后,沉默了很久,问夏枕玉。
夏枕玉有很多理由,譬如这隐秘对绝大多数修士来说完全没有知道的必要,反而会挫伤他们的信心,因此仙门对此秘而不宣,以曲砚浓之前在仙门尴尬的处境,当然也不会有得知这隐秘的途径。即使地位超然如夏枕玉,也不会为私情泄密。
当曲砚浓晋升了化神,她才算是掀开了仙修隐秘世界的一隅。
可到最后,夏枕玉略过这些蝇营狗苟,简单而平宁地说:“不虞而至,正是劫数。”
不虞而至,正是劫数。
原来她毁去了魔骨,却永远没能真正离开碧峡。
后来她开山海、镇冥渊,再也不曾以弟子的身份回到上清宗,也从不承认自己属于任何仙门,千年弹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觉得道心劫无关痛痒,留存或化解都是缘木求鱼的徒劳,也许这个虚妄的概念就只是仙门的杜撰,她本身就该是个例外。
她会和她的师尊、师祖,和从前所有的魔门化神修士一样,无忧无痛,坐享山河。
至于渐渐淡忘的过往和爱恨,谁又能说那一定是虚无缥缈的劫数,而不是长生久视、高坐云端的代价?
可这一刻,她望着眼前几个年轻修士青春光彩、神情跳脱的面庞,千年一刻,在这一瞬重合,她倏忽想起从前夏枕玉说的那么一句话:
“别管是仙是魔,你要先做个凡人。”
她问夏枕玉,什么是凡人?
夏枕玉说了句废话:“活在人世间的都是凡人。”
曲砚浓恍然失神。
她有多久没有活在人世间了?
“仙君?”眼前小修士眼神疑惑,壮着本来就很肥的胆子叫她,想不通仙君究竟为什么好端端地陷入沉吟。
曲砚浓回过神,她凝神望了望眼前几张鲜活陌生的面孔,抬起手,轻轻地拂了一拂。
“等你们中间有谁最终登上了阆风崖,亲手把这支笛子还给我吧。”
面前几张年轻的面庞不约而同地露出迷茫的神情来。
曲砚浓能从这凌乱的神色中,看出那些如出一辙的迷惑,对她难以揣测的意图、她天马行空的思绪、她无迹可寻的过往,还有关于她的那些荒诞不经的风月与爱恨。
她的一切都已成了远离凡尘、难以求证的传说。
纸鸢在天,早已断线,高飞云霄,她就是那只断了线的纸鸢。
“决出胜负的那一天,无论是谁留到最后,也许我都会请你们喝一杯茶。”曲砚浓漫无目的地说,断了的线,她可以随手抛掷,落到谁的手里都一样。
她最后的言语渺渺幽幽,“这是一个约定,也是一个承诺。”
缥缈瑰丽的身影如清风一般虚渺地消散,只留下随风而逝的言语,和留在桌上的竹笛。
清风过后,光阴无尘。
曼丽的风拂过叶梢,映在桌面的叶影微微摇动。
坐在桌旁的四个小修士同时恍惚,分不清方才那道缥缈超然的身影究竟是真实存在过,还是在这明净光影里的幻想。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下第一人,像是她曾塑造过的每个传奇一般,来得无声无息,走时也神秘莫测,只留下无限的遐想。
“不愧是……曲仙君。”戚枫神色惝恍地说,“和小叔说的一模一样。”
申少扬心念一动。
“你小叔究竟是什么人啊?”他凑近了问戚枫,“他真的和曲仙君是那种……那种关系吗?”
灵识戒一直冰凉凉的,等到申少扬问出这个问题,也仍然冰冷。
前辈一反常态地毫无动静。
申少扬都快急死了!
明明前辈无比在乎曲仙君,曲仙君也对前辈旧情难了,那事情明明就很明朗了,为什么反而僵持下来了呢?
他一着急,决定下点猛料,“我一直很好奇——你小叔现在是住在知妄宫里面吗?”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一起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好奇归好奇,他还真问啊?
——这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