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他茫然地发问,却没来得及得到应答。
“——宝盒中装有一份碧峡五月霜!”戚长羽高声说道,声音响彻阆风苑千百山峦,与光风同远,“这是真正夺天地精华的至宝,能稳固神魂,令散魂残魄重融灵体,就算是死去多时的尸体,若还保留了一丝残魂,也能重聚魂魄,召来魂体。”
“曲仙君亲自将它拿出,赐予得到宝盒的胜者,作为对阆风使的奖赏。”
“谁能夺得头名,谁就能得到五月霜。”
申少扬还没搞清楚这个“五月霜”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由谁来看守,就听见指间的灵识戒里忽而传来前辈沉冽的嗓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沉冷坚执、无可回绝,“去把五月霜拿到手。”
那一瞬间,灵识戒滚烫如火。
“啊?”申少扬一愣,没回过神。
以他的经验,像他这样明明听清了却还痴头傻脑地愣怔重复,前辈是从来不会说第二遍的。
可这一次,前辈声音寒峭,每个字都坚逾金铁,字字铿锵,“拿到五月霜,我有用。”
第35章 碧峡水(一)
孤身一人在冥渊沉寂千年是什么样的滋味?
终年幽寂, 不见天日,明明怀有经天纬地的力量,却甘心在世人不知的角落画地为牢, 不会有改变,也没有尽头。
如果他不曾尝过红尘滋味, 也许在冥渊的日子还不会这么难熬;如果他心中没有一点观念,也许孤身一人的幽寂不至于如此痛苦;如果他不曾找寻过自我, 也许堕落为魔的经历不失为是一种生命的延续……
可他不是。
他有过鲜活真实的躯体,有过爱恨挣扎,有到生命尽头也想要相拥的人。
要做多少挣扎, 才能对近在咫尺的希望视而不见?
近到好像只要他能伸出手, 就能触碰到她的手。
可那不是他。
他身处冥渊之下,徒劳地用一副残破的神魂,拼凑一具无形无质的无定躯体,就算是竭尽全力的嘶喊,也注定传不到她的耳边。
“去把五月霜拿到手。”他声音森冷沉定, 像是金铁镌刻顽石,字字句句都铭刻着不甘心,诉说他荒草野火般的妄念。
如果他能得到五月霜,如果他能凝实神魂,他就能凭借灵识戒, 向人世递送一缕幽魂,不再是借助申少扬的视角旁观, 而是真正在天光之下, 静静地望见她的模样。
只要他不曾和她交谈, 只要她不知道他的存在,只要他不向她透露他的名姓, 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也算是彼此两全。
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有什么用呢?
他不知道,可他已忘了理智,只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一点点地沉沦,贪慕心底欲望的诱惑,而他既无能为力,也不想悬崖勒马。
“拿到五月霜,我有用。”他字字清晰地重复,渊深如勒石镌字,任谁也无法抹去。
申少扬忍不住地露出惊讶之色。
“前辈,你需要用这个五月霜吗?”这还是前辈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要他去得到什么东西,他好奇地问,“是为了追回曲仙君吗?”
以往卫朝荣很少回应申少扬的追问,没必要,但今天他说得比从前每一次都多,甚至带着一点玩笑般的谑意,“你不是说要主动一点吗?”
申少扬确实是这么说的,可他说了也不算啊,怎么前辈忽然就改主意了,“真的是为了曲仙君啊?”
怎么就忽然改主意了?
卫朝荣定定地笑了一下。
冥渊晦明不定,窈冥的光映照在他的眉目,无端显得神色目光幽森怪异,尽是执迷和冷然,可他开口,声音仍是沉冽平淡,好似冷静理智得没有一点异样,淡淡地反问,“不然呢?”
“眼看着她换别人一个个试?”他语气竟然诡异得平静,听起来甚至像是冷冰冰的风趣,“我没有这样的情趣,我还是喜欢自己来。”
申少扬惊得下巴差点合不拢:原、原来前辈说起话来是这样的?
这么、这么……直接?
就这种漫不经心的口吻,举重若轻的语调,直截了当的风格,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啊?
原来仙君就喜欢这种类型啊?
申少扬沉思着,脸上表情变来变去,全被面具掩盖,呆木木地站在原地,连富泱和他讨论那句玄妙的提示也没听到,惹来富泱好奇,给了他一手肘。
“想什么呢?”富泱纳闷,“这时候还能走神?”
申少扬惊起,一副魂飞九天被唤醒的模样,惊魂未定地说,“我在想,我一定要拿到五月霜。”
他一边对富泱说着,一边自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使命感来,促使他信誓旦旦地对灵识戒保证,“前辈,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富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道理上来说虽然是该这么样,但是你现在说这个,是在和我们宣战吗?”他语气有点微妙。
申少扬一愣。
他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望见另一边的祝灵犀静静地向他投来目光。
对哦,只有唯一的胜者才能得到五月霜,他说自己一定要拿到五月霜,不就是在向富泱、祝灵犀挑衅吗?
富泱和祝灵犀一左一右,正好把他夹在中间,一个好整以暇,一个平淡冷静,直直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啊哈哈……
申少扬干笑起来,“这个嘛——”
“我千里迢迢从扶光域赶到山海域,”他说,“你们总不会以为我就是来拿块青鹄令玩的吧?”
祝灵犀和富泱的眼神微微一凝。
“说好了,”申少扬在这样的虎视眈眈里竟然笑得不带一丝阴霾,伸出手攥成拳,递到两人身前,“咱们三个,碧峡山头见。”
短暂的迟疑后,三个迥异的拳头抵在一起,骨肉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湮没在约定和承诺里。
“碧峡山头见。”
*
曲砚浓坐在金座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鎏金的扶手。
“我真的是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她很感慨地对卫芳衡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也能说拿就拿,看来我是真的很重视阆风之会、非常关心修仙界的年轻一辈的情况啊。”
卫芳衡都不稀得说她——用点脑子就能猜出这人拿出五月霜做奖励另有因由,可她现在偏偏还能很坦然地自吹自擂说她是关心后辈,真是怪会给她自己脸皮上贴金的。
“你真的打算把五月霜送给优胜者?”卫芳衡问,语气有点不确定,“阆风之会三十年就有一届,但五月霜凝成所花费的时间可以经历十个阆风之会,你就这么顺手拿出去发奖,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
对于小修士们来说,“五月霜”这个名字其实有点陌生,经由戚长羽介绍后,才恍然般觉察到这种天材异宝的玄妙珍稀,但对于卫芳衡这样早就晋升元婴的大修士来说,“五月霜”这个名字简直就是如雷贯耳。
早在五域分定之前,天下间就有“三大圣药”的说法,说的是三种效用迥异的灵药,分别是碧峡的五月霜、上清宗的他山石、金鹏殿的一壶金。
那时有一句很有名的口诀:
捣玄霜造化为工,煮白石阴阳为炭,炼黄金天地为炉。
传说中,若能集齐这三种圣药,就能起死人、肉白骨,让残魂缺魄凝聚灵体,进而铸成躯体,不亚于是再世重生,全新的第二次生命。
虽然这都只是荒诞不经的传说,也从来没人真正凑齐过三种圣药来起死回生,但五月霜的效用摆在那里,这么珍稀的圣药送给一个阆风之会的头名,卫芳衡越想越觉得心疼。
到底有什么盘算值得舍出一份五月霜?
卫芳衡追随曲砚浓这么多年都还没亲眼见过五月霜,只知道自魔君檀问枢死后,碧峡的五月霜就落在了曲砚浓的手里,从此消匿在红尘俗世的窥探中,成了真正虚无缥缈的传说。
曲砚浓托着腮看卫芳衡。
“我有很多宝物。”她语气闲散,明摆着想逗卫芳衡的样子,“我的神魂很完整,五月霜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用,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能送出去?”
这人这么会气人还不挨打,只能是因为她实力太强了。
卫芳衡明知道这人是在故意逗她,其实心里另有盘算,还是忍不住黑着脸,活像个大冤种。
戚长羽宣布完比试的内容,踏上台阶,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到金座前,殷勤地站到曲砚浓的身侧。
“仙君,我已经安排裁夺官将三名应赛者带去碧峡了。”当了沧海阁的阁主后,戚长羽的打扮总是往华贵威严的方向靠,这次却变了样,所有锦上添花的花式都去了,清清爽爽,朝曲砚浓一笑,显得很开朗爽快,“过不了几时,周天宝鉴里应该就会投映出来了。”
卫芳衡站在另一边撇嘴。
大事上奸滑,小事上殷勤,戚长羽就是个小人。
曲砚浓淡淡地点头。
她招了招手,让戚长羽走近些,神色安谧平静,半点也看不出几天前她还在和卫芳衡提起会把戚长羽换掉的事。
“镇冥关现在怎么样?”她问。
戚长羽神色微微一凛。
“仙君,镇冥关所缺镇石的数目巨大,一时间没法补上缺口,但我已经和四方盟签下了合约,所有镇石将会在半年内陆续送达山海域。”他低声说,“因为需要购置的镇石太多,四方盟临时提价,比原来价钱高了一成半。”
虽然戚长羽说得很朴实无华,但事实比他所说的更艰难百倍。
曲砚浓让他自行将镇冥关的缺口补上,不许他调拨沧海阁的钱财,戚长羽就只能自掏腰包。他这些年从沧海阁里捞来的财富数目固然庞大,可放在镇冥关的面前,根本就不够看,想要买下足够的镇石,就算是把戚长羽自己卖了也不够。
填上镇冥关的缺口本就是曲砚浓给他的最后机会,戚长羽一点都不想尝试再次触怒她的滋味,没了曲砚浓的庇护,他在山海域将如丧家之犬,再无容身之地。
为了凑齐买镇石的钱,他挨个找上曾经和他一起在镇石买卖中捞过好处的盟友和下属,他自己怎么倾家荡产、折本卖出财物,就怎么磨那些人。他口才心智都不缺,光凭着他背负大过错却仍受仙君重用这件事,就给其他人描绘了一番危机后的美好未来。
靠着画饼充饥,他把从前的老关系都刮骨榨油,凑出了一大笔清静钞,去问四方盟购置镇石。
四方盟都是钻钱眼里的人精,哪能不知道镇冥关发生的大事?
戚长羽捧着大笔清静钞来买镇石,不仅没能得到四方盟修士笑脸相迎,反而被人家摆起谱来,奚落他“阁主不是看不上我们望舒域的镇石,只用山海域的镇石吗”——归根结底,就是看准了他没有退路,想要狠狠宰他一笔。
“你凑来的清静钞够用吗?”曲砚浓问他。
戚长羽快速地望了她一眼,没能从她平静无波的神色里窥探出痕迹,于是转瞬又收回目光,“属下犯下此等大过,只能尽力弥补,勉强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交付给望舒域;剩下的三成,属下会在镇石全部交付前补上。”
曲砚浓挑眉。
居然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戚长羽这人可真是够狠的——曲砚浓早算过他这些年攒下的家当,数目固然庞大,但若是用来买镇石,约莫只能买下一成半,这还是四方盟没有溢价的情况下。
如今戚长羽却说他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可想而知,不仅是散尽他自己的家财,还把那些追随他、与他合作的老关系都给敲骨吸髓了。
倘若戚长羽能保住沧海阁阁主的位置,日后再给这些人回报,那倒也无所谓,反倒会加深彼此之间的信任和联系;可戚长羽要是没能保住位置,或者没能及时给这些人足够的回馈,那他这些年攒下的人脉,可就全都成了生死大仇。
曲砚浓会给他继续当阁主的机会吗?
“这回做的不错。”她微微颔首,露出一点肯定的目光,“总算是有点雷厉风行的样子了。”
戚长羽心下猛然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