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筑基期的护体灵气,在这苔虫的啃啮里,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微微运气,倒把手上的皮连着苔藓一起撕开一角,分也分不开。
“前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申少扬的神识在呐喊。
卫朝荣笑了一声,“玄衣苔,檀问枢撒在碧峡水中的小玩意,用灵火去烧干即可。”
“小玩意?”申少扬声音都变了。
他余光望向覆着玄衣苔的手臂,没握剑的手靠近了,指间冒出灵火,没时间精细,直接按了上去,空气中一瞬腾起让人作呕的焦味。
玄衣苔慢慢地变干,萎缩,最终从他的皮肤上脱落,留下一片鲜血淋漓。
若是他再晚上一会儿,就不止是皮肉伤了。
这也能叫小玩意?
这种倏然生长、防不胜防的东西,生长在天下第一险关里,这是绝路!
卫朝荣声音凛冽沉冷,“以前碧峡没有这种东西,只是险。”
可檀问枢晋升魔君、主宰碧峡之后,随手豢养出玄衣苔,抛掷在碧峡中,任其恣意生长,不过三五年就成碧峡中一霸,险地变作绝路。
谁也不知道檀问枢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碧峡居住着他这样的化神魔君,又那样凶险,本来就不会有人强闯,真正敢强闯的人也不会被这玄衣苔难住,檀问枢多此一举,却从不打算向外人解释。
“碧峡分成八段,其中最险的是天魔峡,最平缓的是弱水苦海。”卫朝荣说,“你们面前的就是弱水苦海,以前是檀问枢留给碧峡弟子出入的通道,常年有魔修把守。”
千年过去,如今当然是不会再有魔修把守了,横渡弱水苦海的难度也就大大减弱了。
“天魔峡比弱水苦海凶险吗?”申少扬忍不住问。
眼前的弱水苦海已经是凶险异常,不是他吹牛,就算金丹修士来了这里,也得和他们三个一样狼狈——之前那个金丹裁夺官不就第一时间溜了吗?
这样的险地,在天魔峡的比较下竟然成了“最平缓”,那天魔峡得凶险成什么样啊?
“不必比。”卫朝荣说。
不必比,为什么不必比?
自然是因为,弱水苦海这点凶险,根本不配和天魔峡比!
申少扬倒吸一口凉气,忽然生出一线灵光,脱口而出,“前辈,你是不是闯过天魔峡?”
这样随意评点、挥斥八极的姿态,若说前辈不曾试过强闯,申少扬都不能信。
卫朝荣很淡地笑了一笑,没回答。
申少扬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天魔峡也有玄衣苔吗?”他心口尽是冰凉凉的惊和诧,“前辈,你闯天魔峡的时候是什么修为?”
“金丹。”
卫朝荣语气很淡。
“有,比这里多得多。”天魔峡的玄衣苔胜似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有时狂浪打来,根本分不清是雨还是苔。
纵然过尽千帆,比翻越天魔峡更危险的事也做过,但卫朝荣提到这里,仍有种了无意趣之感:檀问枢是够会恶心人的。
他和檀问枢相看两厌。
如果她没有遇见檀问枢,这一生也不会寥寥落落,半点温情也没落下,总是戒心深重,永远信不过任何人。
他用尽了力气去将她拥紧,却永远跨越不了她心里的天堑。
金丹期……
寻常的金丹期,根本连弱水苦海都难应付!
申少扬咂舌之余还忍不住追问,“檀问枢就是曲仙君的师尊吗?前辈你认识吗?”
谁都知道仙君四岁就被带到碧峡修魔,修成化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斩下这个师尊的头颅。
这样复杂的纠葛,前辈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呢?
卫朝荣一眼把这小修士的心思看透。
“檀问枢认得我。”他语气莫测,“他大约是这世上最恨不得我死的那个人。”
申少扬一剑劈开六面风刀,剑声竟一瞬压过风声,如他心头惊雷:
“前辈,那你为什么还要强闯天魔峡?”
岂不自寻死路?
卫朝荣声线寒峭沉冷,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字字峥嵘,“为了见她一面。”
“什么?”申少扬失声,忘了传音,竟在飞舟上叫了出来,所幸淹没在风浪里。
他震骇无穷,不知是为这简单到荒唐的理由,还是为前辈说起理由时的平淡沉笃,仿佛理所应当——
“就为了见她一面,就要送死吗?”
值得吗?
卫朝荣似乎是笑了一下。
“对,”他说,“就为这个。”
*
“碧峡的玄衣苔当真是奇诡。”戚长羽说,“竟然能在那样凶险的地方繁衍生存,也不知檀问枢”
曲砚浓抚着额角,随口说,“檀问枢的小玩意。”
戚长羽和卫芳衡一起看向她,昔日的碧峡魔君已成过眼云烟,千年前的信手而为也就成了今日的远古秘辛,地位高如他二人,竟也半点不知。
“原来是碧峡魔君做的。”卫芳衡信得这样自然而然,似檀问枢这样恶名昭彰的化神魔修,做什么都不让她意外,大抵有些人天生就爱做恶事,不必理由的吧。
戚长羽却没有她那样分明的善恶之辨,还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曲砚浓淡淡地说,“为了杀我。”
当初她强闯天魔峡,挨了风刀一下,不慎落水,檀问枢就在湖水里撒了一把玄衣苔,让她差点死在水里。从那以后,玄衣苔就在天魔峡生了根。
于是卫芳衡的眼睛刹那间瞪大了,露出义愤填膺的神情,“果然是天生作孽的胚子,对自己的亲传弟子也下这样的毒手。灭血亲、弑师尊,还要杀弟子,与他沾上边就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吗?”
倒是戚长羽仍有疑色,以檀问枢当初的地位和实力,想杀尚未晋升化神的曲砚浓,根本无需借助玄衣苔,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何必大费周章?
但他不敢直说。
曲砚浓替他说,“你是想问我,檀问枢杀我如杀土鸡瓦狗,何必费事?”
戚长羽当然是惶恐地说不敢,“仙君前程远大,檀问枢自然一望而知、心生警惕……”
曲砚浓打断他言不由衷的恭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
她在碧峡生长,无数次忤逆,檀问枢有太多理由杀她,却总是因为有意思、很意外这样荒唐的理由放下杀心,只是抹去她的生路,留给她一条死路去闯。
闯过去了,他就既往不咎。
“也许,”她语气无波无澜,没有一点起伏,却透着一点玄妙,“他不仅想我死,也想我活。”
戚长羽这样精明的人,窥见她和檀问枢的过往,暗暗揣度起她和檀问枢之间是否有过仇恨之外的感情。
曲砚浓抬眸望向他,目光定定的,“说起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倒觉得你和他有点像。”
戚长羽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听到这样一句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百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被曲砚浓当作了那个为她而死的人的替代品,因此得到了她的偏爱,独揽大权,他以为他是像她爱过的那个人!
怎么会是檀问枢?他像的人怎么会是檀问枢?
那应当是曲砚浓的仇人才对!
排山倒海般的恐惧将他淹没,他在她面前全部的依仗不过是和那个人的一点相似,可现在他知道这点相似只是他的妄想,他错了百年。
曲砚浓撑着下颌,目光无波,平平静静地望着他。
戚长羽僵硬的身体慢慢又有了知觉。
是了,谁说他像檀问枢就一定是死路?谁说檀问枢在曲砚浓的心里就一定没有感情了?
倘若曲砚浓对檀问枢只有一腔恨意,又怎么会对他爱屋及乌、让他独揽沧海阁大权?又怎么会在亲眼目睹镇冥关崩塌后,无视物议纷纷,仍然叫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曲砚浓当然会对他爱屋及乌!
那是她的师尊,是从小教导她的人,纵然有再多恨,可檀问枢已经死了,这恨就该随着阴阳相隔而逝,现在留下的只有怀念。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戚长羽慢慢压下那股心悸,笃信起他分析出的事来——方才曲砚浓提起檀问枢时的语气,仿佛也与平时不大一样,无波无澜下藏着激流暗涌,什么“不仅想要我死,还想要我活”,分明是爱恨交织嘛。
他越深思越觉这推断是对的,抬眸望向曲砚浓,望见后者瑰丽而淡漠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点爱与恨。
——原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忽然明悟,又因这明悟而生出窃喜。
他无意识地拢起手,指间触碰到袖口坚硬的方孔玉钱,心里还有点不安。
“仙君,属下还有事要禀报。”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笃定曲砚浓的爱屋及乌,可戚长羽还是开了口,说出一件他原本不打算说的秘辛去讨她的欢心,“属下去望舒域与四方盟协商购置镇石的事时,窥见了四方盟内部的变故。”
曲砚浓懒懒散散地瞥着他。
“四方盟的首席大长老蒋兰时,已与季颂危反目。”戚长羽笃定地说,“虽说四方盟内表现得一如寻常,但总协理院已与壶中天泾渭分明,公事公办了。”
总协理院统管协调四方盟所有生意,壶中天则维持望舒域内秩序,倘若有人在做生意时发觉自己遭了不公,也会去找壶中天求个公正。
季颂危是总协理院的无冕之君,纵然他没挂院使的名头,也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与总协理院分开看待;蒋兰时这个大长老则是壶中天的主持者,堪称四方盟的定海神针。
两人从仙魔大战之前便是相交莫逆的好友、知己,共同创建了四方聚义盟,收容四方散修。可以说,四方盟的根就在两人身上。
可现在戚长羽却说,季颂危和蒋兰时已分道扬镳了。
曲砚浓当真没听说过这事。
她坐直了,定定地望向戚长羽——
随口撩拨一下戚长羽七上八下的心,竟还真得到了点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