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月想了想,道:“他若去了这身装扮,被淹得快死,一定没有小鱼公子那么美。”
蒋银蟾点点头,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珠光宝气都是障眼法,绝境之中方见美人本色。”
说话间,毕明川等人下了马,说说笑笑走进山门。蒋银蟾也带着杏月下了车,进寺游览。
寺内焚香礼拜的妇人扎堆,无不被毕明川的美色吸引,或是在角落里偷窥,或是在他面前走马灯似地转。后者中有个紫衫少女,娇艳出众,毕明川只对她笑了笑,她俏脸一红,疾步转到佛像背后去了。
毕明川的同伴用手肘捣他,笑道:“方才那位紫衣美人大有意趣,你不去问问她是哪家姑娘?”
毕明川斜他一眼,道:“你喜欢,自己去问就是了。”
同伴悻悻道:“人家看上的是你,我去问,人家未必理睬呢。”
两人说的都是官话,声音很低,蒋银蟾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毕明川的同伴带点关中口音,黝黑的脸上疙疙瘩瘩,眼睛一大一小,厚厚的嘴唇,确实是人家未必理睬的长相。
蒋银蟾心想: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穿过大雄宝殿,登上枫江楼眺望一回,她便打算出去觅食。下了楼,走在庭园里,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给我站住!”
蒋银蟾虽然穿着男装,却不以为小子是叫自己,脚步不停。她身后的大汉追上来,伸手扯她衣袖,骂道:“老子叫你,你聋了是不是?”
蒋银蟾身子一斜,他便抓了个空,蒋银蟾眉头微蹙,看着他道:“你叫我作甚?”
大汉满脸横肉,神色凶狠,道:“你偷了我的钱袋,装什么没事人,快把钱袋交出来!”
杏月啐他一口,道:“放你娘的屁,我家少爷怎么可能偷你的钱?你有几个钱,别不是想讹诈罢!”
大汉怒道:“小婊子,你还倒打一耙,看我不打死你!”说着朝杏月劈面一拳。
杏月侧头躲过,袖子卷起,呼的一声向他头上甩去。大汉后仰避开,旋即连出三拳,虽是江湖上常见的五行拳,劲道着实不弱。两人转眼过了七八招,蒋银蟾摇着折扇,站在一旁,见杏月将要落败,才摘下旁边树上的果子,弹指打出一颗。
那果子只有龙眼大小,稍微用力便能捏爆,打在大汉嘴上,好像变成了石头,两颗门牙粉碎,他惨叫着捂住嘴,鲜血溢出指缝。
蒋银蟾掂着另一颗,幽幽道:“你说是我偷了你的钱袋?”
大汉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连连摇头,转身撒腿就跑,刚跑出门,左腿膝盖弯又挨了一颗果子,扑通扑通滚下台阶,摔得金星直冒,鼻青脸肿。
蒋银蟾笑起来,杏月也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拐角处转出三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毕明川,他含笑望住蒋银蟾,鼓掌道:“好功夫!”
蒋银蟾答应关堂主不跟他讲话,但眼下的情形,不讲话反倒奇怪,便说了句过奖。
三人缓步走近,毕明川作揖道:“在下毕明川,这两位是在下的朋友,梁远,胡胜。我们都是习武之人,适才见了阁下手上的功夫,十分佩服!”
蒋银蟾拱手道:“原来是毕三公子,久仰,久仰!在下姓姜,生姜的姜,单名一个英雄的英字。”
“姜兄当真是个手辣的英雄。”说这话的是胡胜,他头戴方巾,身穿青布长衫,颏下胡须垂至胸口,像个文士。
众人都笑了,毕明川道:“方才那人叫汤普,外号汤竹杠,是城里一个有名的无赖邪民,专挑孤弱下手。我教训过他两次,他还不知悔改,这回看走了眼,该长记性了。”
梁远便是那个人家未必理睬的青年,他好奇道:“敢问姜兄,尊师是哪位大侠?”
蒋银蟾道:“教我武功的那位大侠并未收我为徒,也不让我透露他的姓名。”
江湖上常有这种行事古怪的高人,毕明川等人不以为意,也不追问。叙了会儿话,毕明川带着他们到方丈中吃茶。毕家是寒山寺的大财主,和尚们自然款待,各种果酥点心摆了一桌。蒋银蟾一边吃,一边欣赏毕三公子的美色,甚是惬意。
毕明川素来爱交朋友,临别时,说二十八晚上要在自家的岫园设宴,请蒋银蟾务必赏光。
苏州园林甲天下,岫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是苏州其他人家所不能及的。没有邀请,蒋银蟾还要想法子进去看看,当下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关堂主混在人群中保护她,看着她和毕明川进了方丈吃茶,在外面坐立不安,等她出来回了客店,少不得埋怨几句。
“大小姐怎么能跟他们去吃茶呢?他们看见你出手,必然起了疑心,万一下毒,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教主交代呢?你小孩子家,不知道人心……”
蒋银蟾左手按腹,啊的一声打断他的话。关堂主见她弓着背,腹痛难忍的样子,只当真个中毒了,吓得面色大变,比自己中毒还恐惧,一迭声叫俞大夫。
蒋银蟾吃吃笑出来,关堂主方知被骗,跺脚道:“大小姐,这种玩笑开不得!”
“好啦,好啦,这是寒山寺的点心,给你压压惊。”蒋银蟾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纸包,便去看鱼美人了。
掀帘子进门,侍女桐月站在桌旁,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床上,神情紧张。蒋银蟾见状奇怪,未及发问,她转过头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蒋银蟾看向床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条头背漆黑的扁颈蛇盘踞在鱼美人胸口,扬首向着他苍白的脸嘶嘶吐信。这种蛇毒性猛烈,行动敏捷,极为警觉,难怪桐月不敢动。鱼美人安然闭目,不知自己命悬蛇口。
毒蛇美人,黑白相映,仿佛一幅杀机鲜明的画,直到若干年后这一幕还深深印在蒋银蟾脑海里。
当下她摸出一枚梅花镖,无奈蛇与美人贴的太近,她投鼠忌器,僵持良久,那蛇既不攻击,也不离开。蒋银蟾疑心它也好色,被美人迷住了,低声吩咐桐月去找点雄黄。桐月去了,蒋银蟾盯着那蛇,忽闻铛的一声大响,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循声看向窗外,是僮仆打翻了水盆。
她心里骂了声该死,再看床上,蛇不见了!
呆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用剑鞘挑开鱼美人身上的被子,目光搜寻一遍,确定蛇走了,拉开他的衣襟,低头细看他有没有被咬。就在这时,鱼美人浓睫颤动,睁开了眼。
第三章 容眸流盼似妖
四目相对,蒋银蟾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他本不是个人,而是一尊白玉雕像,现在雕像活了,明眸流盼,散发着妖气。
“阁下这是做什么?”他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抬手试图合拢衣襟。
蒋银蟾松开手,坐直了道:“你总算醒了,我不是要占你便宜,是方才有条扁颈蛇在你身上,被我赶走了,我看你有没有被咬伤。”
“扁颈蛇?”他面露惊骇之色,坐起身四下张望。
蒋银蟾道:“你不要怕,我叫人去拿雄黄了,待会儿屋里撒上一遍,蛇不会再来了。”
他拱手道:“多谢,敢问阁下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蒋银蟾眼珠子转到地上,又转回来,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我叫原晞,草原的原,晞日的晞,是河间府人。这些年北契频繁来犯,河间一带实在无法安居。我变卖了家产,欲往杭州谋生,不想遇上风雨,船翻了。我在江里漂了一夜,精疲力尽,之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蒋银蟾心中大喜,倾家荡产的小郎君,除了身体,还能拿什么报恩呢?
她弯起唇角,嫣然笑道:“那天清早,我在船上撒网捕鱼,结果鱼没捕到,把你捞上来了,你说巧不巧?”
原晞睁大眼,难以置信道:“竟有这等巧事!”
蒋银蟾道:“是你命不该绝,也是你我前世有缘。这里是苏州的客店,我叫蒋银蟾。”握住他的左手,伸出食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指腹有薄茧,磨得他掌心酥痒,他的目光从她手上移到面上,细细端详,道:“你是女子?”
蒋银蟾一愣,大大方方地点头,笑道:“你不算笨。”
原晞笑了笑,左手不自觉地握拳,好像把她的名字攥在了掌心里,道:“小姐的救命之恩,生死不忘大德,请受我三拜。”说罢,便要下床。
蒋银蟾按住他,道:“你才醒来,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好好调理才是要紧。”
原晞坚持拜了三拜,手掩住唇一阵咳嗽,蒋银蟾拉着他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满眼怜惜,道:“你看,这不是折腾自个儿么!”
原晞心下诧异:汉人女子深受礼法桎梏,这姑娘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避嫌?她佩剑,手上有茧,想必是习武之人,听口音来自北方,多半不是汉人。
“还未请教小姐何处人氏?”
“我是凤翔府人,来苏州游玩的。”
“不知同行的有哪些亲眷?我好去拜见。”
蒋银蟾眼珠子又转了转,道:“这个不急,等你好些了再说。”
桐月拿着一包雄黄走进来,惊讶道:“公子醒了?太好了,我去叫俞大夫来看看。”
俞大夫诊过脉,开了一剂药,叮嘱他慢慢调养,不要劳累,便离开了。蒋银蟾这才问桐月:“那条扁颈蛇是怎么进来的?”
桐月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在屋里做针线,去隔壁拿了个花样子,一进屋就看见它在原公子身上了。”
蒋银蟾叫来店里的伙计,问道:“你们这儿经常有扁颈蛇出没吗?”
伙计吓了一跳,道:“扁颈蛇?城里有是有,但很少见,乡下倒是挺多的。这东西凶得很,头砍下来还能咬人,我表舅姑妈家的大儿子就是被扁颈蛇毒死的。”
蒋银蟾摆了摆手,伙计退下,原晞道:“苏州城里到处是河,偶然溜进来一条扁颈蛇也没什么奇怪的,大家小心些就是了。”
蒋银蟾道:“可是那条蛇在你身上好半晌,不咬你,也不走,你说奇不奇怪?”
原晞道:“蛇有灵性,大抵是与我投缘罢。”
蒋银蟾没再多想,叫人在每一间屋里撒上雄黄,吃过晚饭,换了身衣服,又走到原晞房中。
原晞正坐在床上看书,抬头眼前一亮,她穿着鹅卵青的对襟绫衫,嫩黄抹胸,衬着粉溶溶的脸庞,黑鸦鸦的云髻,插戴着几枝珠钗,下面系着条月华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又不同于一般闺阁佳人的弱柳扶风,她有股子英气。
原晞起身作揖,蒋银蟾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和颜悦色道:“原公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原晞道:“我有个朋友在池州做官,我想去投奔他。”
蒋银蟾道:“你跟你这朋友多久没见了?”
原晞道:“两年多了。”
蒋银蟾道:“官场上的人最势利不过了,你们两年多没见,他现在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不清楚。你又没有钱,到了门上,他也未必搭理你。”
原晞面染愁色,道:“小姐说的是,但我还是想去试试,不行我就在池州找份差事,我会写字算账,糊口不难的,只是小姐的恩情,不知何时能报。”
蒋银蟾微微一笑,端起桌上滚烫的茶水,吹了吹,道:“我家是做买卖的,你若愿意,跟我回去做个管事如何?”
北辰教行事狠辣,外人称之为魔教,她怕说出来吓着这文弱带病的美人,便想把他哄骗回去再说。
原晞道:“多谢小姐一番美意,我才疏学浅,恐怕不能胜任。”
蒋银蟾眉头一拧,抿了口茶,淡淡道:“公子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安心在此养好身体,再去池州投奔你那朋友罢。”言讫,起身便走。
原晞见她一言不合便甩脸色,猜到她平日在家定是骄纵惯了的。他也不想惹她不高兴,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他实在不能跟她走。望着摔下来的门帘子遮断她的背影,原晞叹了口气,坐回床上出神。
恍恍惚惚,他感觉床在摇晃,一霎又回到那艘金碧辉煌的大船上。夜雨倾盆,狂风怒吼,雷声轰轰隆隆,似车轮碾压云空响个不住。众侍卫聚拢在舱门外,像一群饥肠辘辘,闻见血腥味的鹰犬,对守门的四名亲随发起进攻。
寡不敌众,狂徒们破门而入,风灌进来,明晃晃的兵刃在电光下乱闪,这一路的伪装终于撕下。手起刀落,猛砍快剁,船上尽是惨呼声,一个又一个人倒下,血溅在舱壁上,船舷上,顷刻便被雨水冲刷干净。
睁开眼,混乱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松窗外繁星点点,一片静谧。原晞抬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瞧。那晚杀了多少人,他也记不清了,剩下的应该还有一百多人。见不到他的尸体,他们不会罢休,必然在四处搜索。
张虔等人跟着他跳江,不知怎么样了。
这位蒋小姐家境富裕,但官不像官,商不像商,看不出什么来头,稳重起见,还是别告诉她实情,等身体好些便离开,免得连累她。
蒋银蟾回房,抬脚踹翻了一条板凳,气冲冲道:“我好心好意收容他,这是他三世修来的福气,他还不知珍惜,不识抬举!”
杏月劝道:“小姐别生气,这原公子刚醒来,脑子还不清楚,你多担待两日,等他想清楚了,便知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
蒋银蟾一记眼刀射在与隔壁相连的墙上,冷冷道:“他该庆幸自己是个绝色,不然已经被绑到船上关起来了。”
墙那头的原晞躺在床上想着心事,辗转反侧,直到三更天才有些睡意,却听见嘶嘶的声响从窗边传来。是扁颈蛇,大约有七八条从窗棂缝隙钻进来,弯弯曲曲爬到床前,扬起头向他吐信子。
原晞坐起身与它们对视,心下奇怪,这客店里怎么有这么多扁颈蛇?莫非有人驱使它们来杀我?这人是太自信,还是不知道我的来历?
想了一会儿,不对,要杀我的人绝不会这么蠢,这些蛇很有可能是来杀隔壁的蒋小姐,却被我吸引了过来。这蒋小姐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对她下此毒手。
他将蛇一条一条捡起来,放入一个透气的盒子里,藏在床底,免得它们去找蒋银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