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月去了一会儿,妇人和孩子的哭声便从院门外传来,还夹杂着几句冤啊。护院要赶他们走,妇人便将两个孩子往前推,嚷道:“见不到大小姐,我们就死在这里算了!”
两个孩子遵照在家时母亲的嘱咐,抱住护院的腿,哇哇大哭。护院拉也不是,踹也不是,好生无奈。终于闹得蒋银蟾受不了,带着原晞走了出来。
“安夫人,您何苦让我为难呢?”
“大小姐,不是我想为难你,是拙夫他的确冤啊。那日蓝长老过生日,黄钟帮的人来闹事,你是知道的。”安夫人收了泪,便要诉说冤情,两个孩子的泪却收不住,嘹亮的哭声令人头大。
蒋银蟾抬手道:“你先等等,桐月,拿些点心给这两个孩子吃。”
桐月拿了一盒蒸酥,分给两个孩子,果然都不哭了。蒋银蟾让安夫人接着说,安夫人道:“拙夫因为教中的生意,与黄钟帮有些来往,那日当值的莫本需等人便说是拙夫事先关照过,才放黄钟帮的人上山的。教主疑心拙夫勾结黄钟帮,不,是甘家堡的刺客,昨晚下令将他关起来了。大小姐,拙夫对教主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刺客的事他是真的不知情,求你在教主面前为他说几句话罢,求求你了!”
蒋银蟾以为那日的行刺,只是外人的暗算,闻说竟还有内外勾结的嫌疑,望着泪痕满面的安夫人,沉默片刻,道:“蔡堂主是否无辜,我娘自会查清楚,我不好说什么,你带着孩子回去罢。”
“大小姐,你不能不管啊,拙夫得罪过施琴鹤,他一定会落井下石,把白的说成黑的。拙夫大好男儿,若是毁在这下贱的……”安夫人想到原晞也是面首,便将面首二字和着一腔鼻涕吸了回去,道:“下贱的东西手上,岂非寒了教中好汉们的心!”
蒋银蟾本来要回房,闻言站住脚,转过身,声音透着凉意道:“安夫人,你是觉得我娘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昏聩无能,区区一个施琴鹤就能左右她吗?”
安夫人一呆,连忙摇头否认,然而心里是有点这个意思的。她虽然没有柳玉镜的文韬武略,但她对丈夫忠贞不二啊,单凭一个贞字,她就有资格瞧不起柳玉镜。她很谨慎地隐藏这点鄙夷,却没想到蒋银蟾如此敏锐,那双像柳玉镜又像蒋危阑的眼睛盯得她心慌意乱,骨头一软,脑袋几乎低到地下。
“大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啊!教主自然是英明神武,我就是担心拙夫有个好歹,你看我这两个孩子还小,离了爹可怎么活啊!”说着又恸哭流涕。
两个孩子吃着蒸酥,茫然地看了母亲一会儿,也跟着哭起来。蒋银蟾说了句清者自清,不必担心,便躲回房了。原晞坐在她对面,一边吃饭,一边窥她。他发现小泼妇的心有时候是很细的,也许只要有情,人心都是细的。
蒋银蟾看看窗外,道:“小孩子的哭声比柯长老的箫声还可怕。”
柯长老外号丧门箫,他的箫声能迷乱人的心智,其实是一门内功。
原晞笑道:“那日的行刺是有些古怪,蔡堂主与你娘关系如何?”
蒋银蟾道:“他是我爹去世后,我娘一手提拔起来的,十位堂主中,除了关叔叔,我娘最信任的便是他了。”
提起关堂主,原晞心中疑影又现,羮匙在碗里搅了搅,道:“也许是有人陷害蔡堂主。”
秋澄院的杏树结了累累的果实,午后的阳光穿过罅隙,落在树下的人身上。蒋银蟾悄步走过来,柳玉镜闭着眼也知道是谁来了,施琴鹤坐在小杌子上捶腿,朝蒋银蟾点头微笑。
蒋银蟾拿起石桌上的书,坐下翻了翻,听母亲道:“来做什么?”
“娘醒啦,我听说蔡堂主被您派人抓起来了。”
柳玉镜道:“安氏托你来求情?”
蒋银蟾道:“她在我门前闹了半日,我来却不是因为她,而是我思来想去,以蔡堂主对娘的了解,应该知道甘家堡这六个人不可能成功,此事更像是有人利用甘家堡的人,陷害蔡堂主。”
柳玉镜睁开眼,注视着她,道:“这身衣裳好看。”
蒋银蟾起身转了个圈,光影斑驳,白罗衣压着淡红裙,如素华映月,红芳袅烟。
施琴鹤道:“教主有条浅金色的披帛,绣红白茶花的,配这身衣裳正好。”
柳玉镜道:“是呢,不知道放哪儿了。”
施琴鹤道:“在我这里收着呢。”叫侍女进屋寻了出来。
蒋银蟾披上,素艳之中添了一抹华丽,又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母亲腿上。柳玉镜捏了捏她的脸,道:“刚才那话是谁教你的?”
蒋银蟾眨巴着眼,道:“没有谁教我啊,我自己想的。”
柳玉镜嗤笑一声,道:“你有几个心思,我还不知道,少跟我装神弄鬼的。蔡堂主的事,我有数,玩去罢。”
蒋银蟾一纵身,掠上屋脊,再一眨眼便不见了。柳玉镜目光停驻在屋脊上,道:“琴鹤,你说蔡堂主是忠是奸?”
施琴鹤道:“我觉得大小姐说的有理。”
柳玉镜斜他一眼,道:“你忘了蔡堂主揍过你?”
施琴鹤笑了笑,道:“他揍我,是因为教主宠我,我巴不得他多揍我几顿呢。”
柳玉镜笑道:“傻子。”
两日后,蔡堂主被放了出来,他认定是有人陷害自己,不然哪能那么巧,刺客就挑中了与自己有来往的黄钟帮呢?这次有惊无险,全凭教主的信任,因此愈发感恩。
进入六月,山上才有夏天的感觉,蒋银蟾每晚洗了澡,和原晞坐在院中乘凉。有时他给她讲些神仙鬼怪的故事,杏月和桐月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她给他讲教中的人和事。六位长老,九位堂主的履历就在闲谈间被原晞摸了个大概。
这十五位头目多半是蒋危阑在世时提拔起来的,只有庞长老,柯长老,燕长老,蔡堂主,贝堂主是柳玉镜继位后提拔的。
这日裘堂主的女儿在后山玩耍时被蝎子螫了,裘堂主是党项人,模样粗犷,性情也粗犷,养孩子如养猫狗,磕磕绊绊,小病小痛从不放在心上。孩子烧了一天一夜,神智模糊,开始说胡话了,他才请大夫来看。
几个大夫开的药都不管用,裘堂主想起原晞的医术似乎颇为了得,便请他来看看。孩子吃了原晞的药,夜里出了一身汗,次日烧退了,人也清醒了,被螫的脚踝还肿着。
原晞给她敷上药膏,叮嘱裘堂主:“两日换一次药,这蝎毒伤身,需静养三个月。”
裘堂主感激不尽,拿出五十两银子,两匹绸缎,两张虎皮酬谢,原晞再三推辞,只收下一半,问孩子:“蛰你的蝎子什么样,还记得么?”
孩子道:“身子红红的,两只钳子发紫,尾巴发黑。”
原晞心知是赤奴蝎,又问她在哪里看见的。孩子说在后山松林西边的石桥下,因蒋银蟾常在那一片练功,原晞怕她也被螫了,晚上便去捉蝎子。
松涛阵阵,一弯新月勾住夜幕,繁星是幕布上的银粉。原晞提着灯笼,借着星光远远看见石桥上立着一道白影,走近几步,白影一闪就不见了。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放下食饵,蹲在草丛里等着蝎子过来。
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在做什么?”
原晞心下一惊,转头对上一张苍白病态的脸,是个男人,披着长发,穿着中衣中裤,好像从床上跑出来的,瘦骨嶙峋,眼珠子嵌在深陷的眼窝里,眼角有几道细纹。
第三十六章 犹记玉花骢
他弯腰站着,发梢几乎擦着原晞的脸,这么近,在他出声之前,原晞竟丝毫没有察觉,心知此人武功极高,位份应该在堂主之上。六位长老,他已见过四位,没见过的辛长老是个女人,眼前这位莫不是柯长老?
他身子向后跌坐在地,结结巴巴道:“我……我在捕蝎子,阁下是谁?”
“我叫曲凌波,你看见我的玉花骢了吗?”
“曲副教主?”原晞愕然,心想小泼妇不是说他在闭关静修么?怎么半夜跑出来找马?摇头道:“我没看见。”
曲凌波眼神一冷,左手探出,叉住他的脖子,厉声道:“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玉花骢?”
“我没有!”原晞攥住他的手腕,感觉他经脉错乱,内息逆行,是走火入魔的光景,暗自叫苦,大呼救命!
曲凌波一遍又一遍地问:“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玉花骢?”每问一遍,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一分,神情语气渐渐癫狂。
远处的火光迅速靠近,原晞打消了反击的念头,等曲岩秀带着四名教众赶到,原晞的脸已经胀成了紫酱色。依曲岩秀的意思,是不想救他的,但他若死在义父手里,蟾妹定会迁怒自己,甚至怀疑是自己唆使义父杀他。
“义父,原公子是蟾妹的朋友,快松开他!”曲岩秀纵上前去抓曲凌波的左臂。
曲凌波左掌一翻,向他猛击一掌。曲岩秀闪身躲过,曲凌波又向他发出一掌,口中还是那句话:“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玉花骢?”
“义父,您冷静一点,是耿齐杀了玉花骢,他已经死了。”曲岩秀被他凌厉的掌风逼得连连后退,三名教众上前帮忙,登时好似置身洪流巨浪之中,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曲岩秀伸手在一名教众肩头一推,道:“快去请教主过来!”
那名教众身子飞起,落在三丈开外,转身施展轻功,向柳玉镜的住处赶去。原晞见他们对曲凌波发狂的样子并不惊讶,便知道曲凌波不是第一回这样了。虽然神智已乱,但他的身法轻灵多变,招数中毫无破绽。
曲岩秀的武功与他相差甚远,出手又多有顾虑,很快便被他击中胸膛,一口血雾喷将出来。曲凌波无动于衷,手掌横削他咽喉,竟似要取他性命。曲岩秀身子一折,险险躲过,曲凌波五指戳他大腿,他抬脚踢出,以攻为守,曲凌波回手格挡,还是将他衣摆撕下一大片。
两人打到松林边,曲凌波掌风到处,松树尽断,木屑横飞。原晞看着,不禁为曲岩秀捏了把汗,心下犹豫要不要出手帮他,就见他身后多了一人。那人广袖飞舞,只听啪的一声,与曲凌波对了一掌。
曲凌波踉踉跄跄向后跌了两步,道:“师姐,你来了!”
这一声满是喜悦,先前的戾气荡然无存,他上前拉住柳玉镜的手,道:“师姐,我的玉花骢不见了!”
柳玉镜来得匆忙,散着一窝丝,只在寝衣外头罩了件长衫,脚上蹬着睡鞋,柔声道:“它在山下吃草呢,我陪你去找。”
曲凌波跟着她走了几步,手一甩,道:“你骗我!我的玉花骢被人杀啦!”说着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像个伤心的孩子。
柳玉镜蹲下身,从袖中拿出一把木梳,缓缓梳着他凌乱的长发,道:“凌波,没有人敢杀你的玉花骢,它真在山下吃草呢,你跟我去看看便知道了。”
她语调中蕴着说不出的魅惑之意,曲凌波止住哭,扬起脸看她,似乎还有些怀疑。柳玉镜用袖子拭去他脸上的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的穴道。曲凌波昏睡过去,众人都松了口气。
柳玉镜道:“岩秀,你怎么样?”
曲岩秀胸口剧痛,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上涌,强咽下去,道:“只是小伤,不碍事的。义父这两个月都好好的,我们便疏忽了,又给教主添麻烦了。”
柳玉镜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你义父只有我一个师姐,也只有我一个师娘,我不管他,谁管他呀。”
原晞走过去向柳玉镜行了一礼,柳玉镜道:“原公子,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后山做什么?”
原晞道:“裘堂主的千金两日前在这里被赤奴蝎螫了,遭了不少罪,晚辈想着大小姐常在这里练功,怕她也被螫了,遂来捕蝎子。可巧遇上曲副教主,多亏了曲公子及时赶到,晚辈才捡回一条命。”
他向曲岩秀深深一揖,又道:“曲公子,你似乎伤得不轻,让我看看罢。”
柳玉镜见他对女儿如此用心,颇为感动,曲岩秀却心下厌恶,冷淡道:“不用了,义父让原公子受惊,我该替他赔个不是。”
柳玉镜道:“岩秀,你就让原公子看看罢,年轻也要注意调理,不然等到年纪大了,这儿疼那儿痛的,你就后悔啦。”
曲岩秀只好让原晞诊脉,他手指一搭上来,那种厌恶的感觉更加强烈。原晞看看他的脸色,叮嘱几句,告辞而去。曲岩秀把他碰过的手腕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和柳玉镜送曲凌波回去。
次日吃早饭时,蒋银蟾看见原晞雪白的脖子上一圈紫黑色的勒痕,惊道:“你脖子怎么了?”
原晞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蒋银蟾又是后怕,又是生气,道:“你要去捕蝎子,为何不告诉我?后山那么多野兽,就算没遇上曲师叔,一头野猪都能撞死你。你胆子也太大了,倘若曲师兄他们迟到一步,我岂非要替你收尸?”
原晞歉然道:“是我太大意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蒋银蟾狠狠剜他一眼,想他是为自己去冒险的,气又平了些,道:“曲师叔两年前练功走火入魔,落下个疯病,发作起来除了我娘,谁都不认。所以这两年我娘一直关着他,怕外人拿他的病做文章,对外只说他在闭关静修,你可别说出去啊。”
原晞点点头,惋惜道:“这么好的武功,竟得了疯病,这病是最难治的。”
蒋银蟾道:“可不是么,请了多少名医看过,都是好一阵,坏一阵的。”
原晞道:“昨晚他在找玉花骢,这匹马还活着么?”
蒋银蟾道:“玉花骢是我娘送给曲师叔的二十岁生辰礼,曲师叔喜欢得不得了,六年前在汾州被盗了。盗马的人叫耿齐,外号渤海神龙,平日一副光明磊落的大侠模样,那日趁曲师叔出门办事,盗走了留在客店马厩里的玉花骢,半个月后砍下玉花骢的头送给曲师叔,你说是不是很过分?”
原晞道:“过分极了,耿齐后来怎么样了?”
蒋银蟾端起碗,喝了口面汤,轻描淡写道:“曲师叔杀了耿家满门。”
原晞默然,心道这就更过分了。
吃过饭,两人去看望曲岩秀,院门敞开着,里头静悄悄,曲岩秀坐在一把交椅上看书,穿着件玄色绉纱衫,脚边有三只猫儿打架。
第三十七章 难享齐人福
“曲师兄,原晞说你受了内伤,感觉怎么样?”
曲岩秀放下书,起身笑道:“我昨晚吃了宴元丹,好多了。”
蒋银蟾近前瞧了一瞧,道:“气色还是不好,原晞开了些调理的方子,你记得吃。”说着笑了,又道:“跟你说也没用,芳袖姐姐呢?”
曲岩秀道:“在她自己屋里罢。”
芳袖是照顾曲凌波起居的侍女,蒋银蟾去找她,原晞不方便跟着,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吃茶,与曲岩秀说几句天气很好,花开得不错之类的闲话。
曲岩秀拿起书来掸了掸身上,道:“原公子,你医术这么高,正正经经做个大夫,治病救人不好么?何必留在蟾妹身边,受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