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蒋银蟾心中的感悟就像泉眼里的水,汩汩往外冒个不住。她想把这些无形的感悟凝聚成剑招,总不得其法,有时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躺在后山的石头上发呆,有时站在路边,桥上发呆。别人看见,都以为她思念原晞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摇头叹息。
转眼到了十月二十五日,是庞长老的生日,众人在他住处饮酒作乐,说起崆峒派的一则新闻。前不久,崆峒派掌门翁猿声受了重伤,原因不明,便引起各种猜测。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是他的大弟子尚嵂打伤了他。
裘堂主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道:“徒弟怎么打起师父来了?”
柯长老抚着胡须,嘴巴在胡须下面笑得暧昧,道:“翁猿声的夫人是个美人,美人的丈夫总要跟别的男人打架的。”
众人会意,低声笑起来,裘堂主眼睛瞪得更大了,道:“尚嵂跟翁猿声的夫人偷情?这岂不是乱伦?”
柯长老道:“裘堂主,不要大惊小怪的,徒弟又不是师娘亲生的,没那么严重。”
裘堂主待要与他辩论,旁边的人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他才想起来,柳玉镜和蒋危阑也是乱伦,柯长老在替他们说话,辩不得,悻悻地闭了嘴。众人把话转到翁猿声身上,因为都是男人,言语之间既有同情,又有奚落,后者居多。
“这个翁猿声,连媳妇都看不住,还有什么脸做掌门?我要是他,就杀了奸夫淫妇,找个地方隐居。”
“可不是么,徒弟和媳妇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情,这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捉奸反被打成重伤,如今闹得人尽皆知,羞也羞死了!”
曲岩秀望着坐在另一桌的蒋银蟾,本来没在意他们的话,听到这几句,心被刀子刮过一般,再看众人的眼睛,总觉得在瞟自己,愈发难受,喝了一碗又一碗,见蒋银蟾起身离席,便跟了过去。
庞长老的住处离三清殿不远,蒋银蟾进了山门,一名道士迎上来,笑道:“大小姐光降,有何见教?”
蒋银蟾道:“还是你们这里清静,我到后殿坐坐,你倒杯茶来就行。”
道士答应着去倒了茶,用托盘端着,走到后殿廊下,看见曲岩秀,正要打招呼,曲岩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托盘进去了。蒋银蟾闭着眼睛,在一个蒲团上盘膝打坐,曲岩秀放下托盘,向蒲团旁坐了。
她今日穿着松绿绫夹袄,藕色水纹百褶裙,脸上匀着淡淡的胭脂,鬓边一朵珠花衬得粉光脂艳。曲岩秀抚一抚那朵珠花,道:“不跟大家一起玩,躲到这里来,是有心事么?”
蒋银蟾嗯了一声,曲岩秀面现不屑之色,夹着一丝怨恨,道:“不就是个南蛮子,值得你这般挂念?”
蒋银蟾微微冷笑,自己的心事就一定是为了男人么?懒得解释,解释了人家也未必信。
曲岩秀眼中忽又流露出怜爱,道:“他不会回来了,蟾妹,我们是要成亲的,你别再想他了,好不好?”
蒋银蟾睁开眼,直视他道:“我与他已有肌肤之亲,床笫之欢,你还想娶我么?”
曲岩秀虽有预料,终不及她亲口承认来得痛,惨然不语,扭过头去,双手紧握成拳,席间众人说翁猿声夫人和弟子如何如何偷情的话在耳边回响,放大,嗡嗡嗡,似无数蜜蜂振翅,眼前浮现的画面却是她和原晞。
酒意助长怒火,直窜头顶,他浑身燥热,急需发泄,拿起茶盅,在地下砸得粉碎,站起身踢翻了香炉,拳头打在一根粗柱上,殿顶泥沙簌簌落下。
蒋银蟾恼他向韦家告密,害得原晞处境危险,见他这样,心下痛快,道:“你去跟我娘说罢,我不是处子之身,你不想娶我,她不会勉强你的。”
曲岩秀被她气得头一阵阵发昏,向椅上坐下,缓了几口气,恨恨地盯着她,道:“以前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说喜欢。我还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说愿意。为什么认识他之后,一切都变了呢?我们十多年的情分,就敌不过你和他的几个月?”
蒋银蟾沉默片刻,道:“我那时见识少,对你的喜欢是没有比较的,没有比较的喜欢就算不得真正的喜欢。自从原晞来了,我发现曲师兄你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忠厚坦诚,你好像有很多事瞒着我。至亲至疏夫妻,还没做夫妻呢,就这样了,做了夫妻,我只怕夜里都睡不安稳。”
这一席话如同冰水浇在曲岩秀头上,怒火熄灭,他彻底清醒,她说的没错,他确实有很多事瞒着她,瞒着柳玉镜。光是杀害关堂主这一件,便足够柳玉镜要他的命,他罪孽深重,怎么有脸指责她?
愧疚的目光垂落,曲岩秀一声不吭,脊梁骨弯下去,双手捂住脸,手肘撑在腿上,良久深吸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晚上蒋银蟾要吃水晶梅花包,厨房做了一大盘,她只吃了两个,桐月道:“拿几个给大公子送去罢。”
蒋银蟾点点头,桐月提着食盒到曲岩秀这里,曲岩秀问她蒋银蟾和原晞的事。桐月本来不想说的,见他问起,只好说出来。
曲岩秀黯然道:“我还想着,也许她是为了气我说谎。”
桐月诧异道:“她都告诉您了?”旋即便明白蒋银蟾的用意,面露不忍之色,道:“大公子,那原公子八成是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是几年后的事了。您别往心里去,成了亲,大小姐自然就放下他了。”
曲岩秀苦笑,过了两日,蒋银蟾在柳玉镜处吃饭,满怀期待地问道:“娘,曲师兄对您说了什么没有?”
第六十九章 飘飖风袖蔷薇香(一)
柳玉镜瞥她一眼,道:“没有,你希望他对我说什么?”
蒋银蟾和曲岩秀的婚事,是柳玉镜亲口许下的,退婚的事,若由女方提出来,便显得柳玉镜出尔反尔,因此最好是男方提。
自己话说到那份上,他为什么还不提?蒋银蟾揪着眉,垂眸道:“没什么。”
母女俩沉默着,只听银箸敲击碗碟的轻响,见母亲吃完,蒋银蟾放下箸,拿帕子擦了嘴,跟着她走进里间,道:“娘,我近来修习,隐隐有突破之感,但缺了点机缘,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柳玉镜面露喜色,眼睛从她脸上转向窗外,道:“先穷真理,随缘行行,是该出去走走。”
蒋银蟾高兴道:“这么说,您答应了?”
柳玉镜点头,道:“我也该出去走走,总待在这里,难免当局者迷。”
蒋银蟾道:“迷什么?”
柳玉镜牵着嘴角笑一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一名侍女进来说大公子有事求见,蒋银蟾暗忖:但愿他是来说退婚的事,便说道:“娘,那我回去了。”
出门与曲岩秀打了个照面,她扭头便走,曲岩秀看她须臾,进门向柳玉镜行了一礼。蒋银蟾溜到窗外,听他们说来说去,都是教中的事务,并无一字与退婚有关,急得抓心挠肺。
及至曲岩秀告辞,柳玉镜向窗上瞟了一眼,道:“岩秀,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蒋银蟾双手交握,心跳得好响,默默祈祷:快说,快说,你说了,咱们俩都解脱了。
曲岩秀站在地下,低着头,嘴唇翕动,半晌吐出一句:“教主,我想早日与蟾妹完婚,免得又招来一些浮浪子弟。”
这话险些把蒋银蟾气晕过去,碍于母亲,强忍着没说话。柳玉镜笑道:“你倒提醒了我,眼看她就十六了,是该成亲收收心了,我会跟她说的,你去罢。”
转过一条回廊,曲岩秀看见亭子里的蒋银蟾,装作没看见,径自走下石阶。蒋银蟾纵上前,拦住他的去路,高高地抬起下巴,道:“你说谁是浮浪子弟?”
曲岩秀道:“无媒无聘,便做出事来,不是浮浪子弟是什么?”
蒋银蟾转着眼珠,露出轻佻的笑容,道:“是我逼他的,我说你不做,我便让你做不成男人,吓得他立马答应了。”说着笑得花枝乱颤。
曲岩秀额头青筋凸起,脸色阴沉至极,倏然一笑,眼中寒星闪动,道:“随你怎么说,我是不会退婚的。你想退婚,自己去跟教主说罢。”
蒋银蟾止住笑,也沉下了脸,道:“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曲岩秀面上笑意更浓,却没有半点温度,道:“我看你生气,便觉得很有意思。”
蒋银蟾眯了眯眼,道:“你别以为有我娘主张,这桩婚事就十拿九稳了,只要我不肯嫁,谁也奈何不得。我劝你现在退婚,还留得体面,等我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体面?”曲岩秀哈哈大笑,那种狂态酷似曲凌波,他越笑越响,身子摇摇晃晃,笑声传出很远,惊动层林,半晌才收住,道:“自从你带他回来,我的体面便尽失了。你闹罢,闹到最后,还是得嫁给我。”
蒋银蟾无话可说,转身便走,曲岩秀一把拉住她,柔声道:“你喜欢那事,成了亲,我夜夜伺候你,一定比他伺候得好。你不信,我们现在试试?”
蒋银蟾大怒,右手向他脸上挥去,曲岩秀抓住她的手腕,她左脚飞起,踢他腰眼。曲岩秀顺势跃开,手臂一抄,将她抱在怀里。两人武功上的差距倒还有限,力气上,身材高大健壮的曲岩秀占了先天的优势,蒋银蟾挣不脱,怒火更盛,一张脸红得赛过路边的杜鹃花。
曲岩秀从未如此冒犯过她,这时真是鬼迷心窍,忍不住在她鼓鼓的腮上亲了一下。蒋银蟾发了狠,飞脚向他眼睛踢去,要他不得不松手,紧接着劈脸重重一耳光,啪的一声大响,打得自己手臂发麻。
换做一般人,满嘴牙齿都要被打落,曲岩秀外家功夫了得,左颊上只有一个淡红的掌印。他望着蒋银蟾离开,火辣辣的痛很快便在冷风中平复,嘴唇上的香软触感经久不散。
蒋银蟾并没有向母亲告状的打算,受人欺负找长辈撑腰,是小孩子的行径,她早就不屑这么做了。打也打了,她不想再计较,次日收拾行李下山,桐月杏月哭着喊着要一起走,她硬着心肠没答应。
翻过一座险峻的山,穿过一片金黄的草原,跨过一条湍急的河流,前面有座庄子,其时已是申牌时分,天色暗了,她便过去投宿。走到近处,感觉不对劲,这座庄子太过安静了,一点人声犬吠都听不见,在暮色中死气沉沉的。
黑漆大门虚掩着,透出浓重的血腥味,蒋银蟾拔出剑,推开门,尖细的吱呀一声,连同眼前的画面,刺激着来人的神经。偌大的天井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每个人都佩刀挂剑,却没有一个人的刀剑出鞘,他们的咽喉都被洞穿,地上的血迹已凝结。
好利落,好毒辣的凶手,会是什么人?为何要杀他们?
忽听得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蒋银蟾忙牵着马,躲进树丛里,只见七八个人骑着马奔过来,停在门前,为首的锦衣公子进门发出一声哀嚎,瘫软在地,道:“快,快去看看老爷在不在?”
其余人散开去找,不多时,一个人惊惶失措地跑回来,道:“老爷……老爷的头不见了!”
锦衣公子面如土色,让人扶着,走到后院的正房门外,往里一看,一具无头尸体端坐在紫檀木椅上,身上的酱色缎袍染满了血,手上戴着翡翠戒指。
“爹!”锦衣公子双泪交流,浑身颤抖,再看尸体旁边的桌上压着一幅字,血写的字。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落款是一朵蔷薇花。
“蔷薇书生,一定是蔷薇书生下的毒手!”锦衣公子厉声道。
蒋银蟾伏在屋脊上,暗自诧异:蔷薇书生是谁?若这些人都是他一个人杀的,他的身手该有多快?
次日中午,她到了一个市镇上,找了家客店,吃过饭,睡了一觉,将头发挽成一个顶髻,用方巾扎了,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团绣缎袍,足蹬皮靴,出去闲逛。在一个古玩摊上发现一幅虞世南的字,只要三两银子,也不知是不是真迹,想着原晞喜欢,便买下了。
街上晃悠的两个无赖见她打扮得像个富家公子,且又身材瘦小,很好欺负的样子,便走过去,一前一后堵住她,上下打量,满脸奸笑。
蒋银蟾眉头微蹙,道:“两位有何贵干?”
一无赖盯着她剑鞘上的宝石,道:“小郎君,你这把剑不错,借给我们玩玩罢。”
另一无赖捏着拳头,骨节格格直响,蒋银蟾唇角一弯,道:“有本事自己来拿啊。”
无赖伸手去摘她的剑,剑光只一闪,他的手便掉在了地上。周围的人惊叫着跑开,蒋银蟾丢下一句:两个蠢货,径自到茶楼吃茶。
十几个劲装结束的汉子拿着兵刃冲进来,楼上楼下的客人纷纷作鸟兽散。蒋银蟾眼光扫过他们,若无其事地啜着茶。
领头的汉子朝她走近几步,神情愤恨,似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举刀指着她道:“蔷薇书生,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找得我们好苦,今日非要你偿命不可!”
蒋银蟾愣了愣,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蔷薇书生。”
汉子道:“放屁,红衣服,小白脸,年纪轻轻,出手这么快,还拿着字画,不是蔷薇书生是哪个?”
原来那蔷薇书生是个爱穿红衣服,喜欢字画的小白脸。蒋银蟾失笑道:“我真不是蔷薇书生,你们别跟我歪缠。”
汉子们不信,围攻过来。蒋银蟾连刺十三剑,迅捷无比,众人完全看不清她的剑势来路,只见红影飘忽,剑光飞舞,一瞬间便有六七个人负伤。蒋银蟾左手发掌,击在四根柱子上,挥剑逼退众人,纵身跃出窗户。
身后一声巨响,四根柱子齐断,茶楼倒塌,压住了众人。
第七十章 飘飖风袖蔷薇香(二)
短短数日,蒋银蟾遭遇了四拨人,都是把她当做蔷薇书生,要杀她的。因为一个陌生人,受到这样的连累,不免心生好奇,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何想杀他的人如此之多?他的身手有多快?比自己还快吗?
蒋银蟾沿途打听,得知蔷薇书生是个身价很高的杀手,出得起他的价钱的人非富即贵,要杀的人自然也不简单。蔷薇书生出道一年多来,从未失过手。蒋银蟾想见一见他,于是花重金买到了一则消息。
十一月初六,蔷薇书生将到乐溪镇上的乐溪书铺买书。
卖消息给她的人是个老江湖,出了名的消息灵通,蒋银蟾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找上他,拿出两锭金元宝,道:“我买刚才那位姑娘买的消息。”
乐溪书铺门面不大,对门是一家香料铺,陈设雅致,蒋银蟾买了十两银子的香料,坐在临街的窗边,伙计便给她泡了一杯茶,拿了一碟点心。天空彤云密布,未几飘下雪花来,先是细细如撒盐,到了中午便纷纷扬扬成鹅毛了。
一人撑着红绸伞,穿着红缎子窄袖袍,踏着乱琼碎玉而来。红绸伞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清冷的五官,他整个人恰似一枝凌寒独自开的蔷薇。
他一定就是蔷薇书生,蒋银蟾不禁把他和原晞做比较,他们有几分相似的书卷气,但他太冷硬,不及原晞灵动妖冶。
他在书铺檐下收了伞,抖一抖雪水,进去了。蒋银蟾四下扫视,感觉至少有四个人在盯着他。她能买到的消息,别人自然也能买到,待会儿可有好戏看了。
蔷薇书生提着一个蓝布包袱出来,蒋银蟾悄悄地跟着他,到了一个偏僻所在,只见白茫茫的芦苇丛旁有个亭子。蔷薇书生在亭子里坐下,打开包袱,拿着一本书看起来。芦花摇雪,雪覆芦花,寒水微茫载孤舟,满目肃杀之气。
三柄剑毒蛇般窜出芦苇丛,离蔷薇书生只有数尺时,他才拔剑,剑一拔出来,就闪了三下。三个人的咽喉都被洞穿,鲜血直喷。
他目光一转,冷冷道:“还有两位朋友,请现身罢。”
蒋银蟾岿然不动,她对自己隐身潜伏的功夫非常自信,燕鸿曾经教过她,行走江湖,只要你足够自信,不自信就是别人。果然两个不自信的人跳了出来,一个拿着花枪,一个拿着戒刀,年纪都在三十上下。
飞雪飘絮中红缨抖动,枪尖闪闪,直刺蔷薇书生的胸口。蔷薇书生跃出亭子,使戒刀的人腾身而起,向他头顶劈落。他挥剑招架,攻守皆备,身手不仅极快,而且极准,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浪费的力气。剑光流转,雪更急,风更狂,花更艳,雪片与风鏖战,芦花助阵,裴回乱绕空。
连日来萦绕心头的感悟就在这一刻有了凝聚的趋势,蒋银蟾闭上眼,听着兵刃交击之声,朔风吹雪之声,渐渐的,这些声音都远去,她似乎变成了一片雪花,悠悠飏飏,飞过千山万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