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镜头上裹着玉色绫帕,穿着秋香色锦衣,和蒋银蟾,施琴鹤,柯长老坐在角落里吃面。说话的人没在意她,她也没在意说话的人,蒋银蟾扑哧扑哧地笑。吃完面,施琴鹤陪她们母女去买衣服,昨日遇袭,敌人放火烧了一辆马车,两人的换洗衣服都没了。
成衣铺的伙计见三人走进来,笑容满面地迎上去,道:“三位买衣服?喜欢什么花色?小店有时兴的潞绸潮绸衣服,做工都是极好的,我拿给你们看看!”
母女俩挑选衣服,施琴鹤坐在椅上吃茶,伙计向他笑道:“公子真是好福气,有这样标致的夫人和小姐。”
施琴鹤比柳玉镜小了十三岁,只因柳玉镜保养得宜,看不太出,伙计便以为他们是夫妻。
施琴鹤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位夫人的丈夫。”
伙计连声道歉,蒋银蟾瞅了施琴鹤一眼,心想原晞遇上这种误会,总是乐得承认,他却急于否认,生怕冒犯娘。原晞为什么不怕冒犯我呢?一是他本领高强,出身皇室,生来自信过人,二是我没有娘厉害。
柳玉镜道:“银蟾,想什么呢?”
蒋银蟾回过神,道:“没什么,就买这几件罢。”
一男一女走进来,男的头戴方巾,穿着旧布道袍,圆滚滚的身子像一只大灯笼,脖子上层层叠叠的肥肉,两片厚嘴唇裹不住牙齿,女的穿着一件紫花布长衫,面容干枯,问有没有便宜点的纱衫。
伙计淡淡道:“您要多便宜的呀?”
女人道:“两百文钱以下的。”
伙计找了两件出来,搁在柜上,道:“就这两件,没别的了。”
女人拿了一件在身上比着,男人把自己塞进一把圈椅里,偷觑着柳玉镜和蒋银蟾。女人转头问他:“郎君,我穿哪件好看?”
男人眼珠子拨到她身上,皱眉道:“都不怎么样。”
女人冷哼一声,道:“你就是舍不得给我买。”说着走到穿衣镜前自己看。
柳玉镜就站在穿衣镜旁边,女人陡然将纱衫一甩,白色粉末扬起,柳玉镜推开蒋银蟾,手中的衣服抛出去,挡住那些粉末的同时挡住了女人的眼睛。她拔剑刺穿女人的胸膛,左脚向后踢飞了男人的匕首,这臃肿不堪的男人动起手来竟很敏捷,蒋银蟾的剑刺入他的脖子,被肥肉夹住,进退不得。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松弛的肥肉怎么能有如此劲力?男人左掌拍柳玉镜背心,柳玉镜转过身,与他手掌相抵,他两百多斤重的身子飞出去,将板壁撞出一个大洞。隔壁是卖古玩的,一面墙的瓷器砸得粉碎,男人躺在地上,人皮面具和假牙脱落,口鼻流血。
蒋银蟾道:“娘,您怎么样?”
柳玉镜微蹙的眉头舒展,道:“没事,我们走罢。”
惊恐万状的掌柜伙计哪敢拦他们,望着他们去了,才商议着报官。几个江湖中人闻讯来看热闹,一人诧异道:“啊!这不是肉菩提易大侠吗?谁能把他打成这样?”
成衣铺伙计道:“是个标致的妇人,三十来岁,带着个丫头,说话和和气气的,谁知道这么厉害!”
“莫不是柳玉镜!”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背上暗生凉意。
坐在马车上,蒋银蟾问道:“娘,刚刚那个胖子是什么人?好厉害的内力!”
柳玉镜道:“他姓易,外号肉菩提,是一等一的高手。十年前我见过他,他还没有这么胖。”
蒋银蟾沉吟片刻,道:“娘,我怀疑教中有人泄露您的行踪,也许就是勾结七魄楼的人,甚至吴师叔那封信也可能有猫腻。”
柳玉镜勾起唇角,道:“你吴师叔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她不爱搅和这些事,别人也很难逼迫她。是有人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我们。”
蒋银蟾道:“您知道是谁?”
柳玉镜摇了摇头,道:“是谁并不重要,我知道不止一个人想除掉我,让他们认为合适的人做教主。”
蒋银蟾眉头紧拧,道:“您是中原第一高手,谁比您更适合做教主?”
柳玉镜道:“银蟾,在这个世界上,男强女弱才是正理,女人比男人强就是错,你享受了男人的权利,更是错上加错,会有无数人攻击你,打压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蒋银蟾想了想,道:“打回去,打到他们臣服为止。”
柳玉镜笑道:“这是一个法子,但治标不治本,你要让他们明白,你能做好的事,换了别人就做不好。比如做教主,既然他们觉得别人合适,那就让这个人试试,果真做得比我好,我甘愿退位,若做得不好,惹出天大的麻烦,他们就会求着我回去了。”
母亲是天生的王者,她的武功谋略教中无人能敌,换谁做教主都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
可是……蒋银蟾露出担忧之色,道:“娘,您这样的人物,即便愿意让位,对方也不会放过您,一旦他做了教主,您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柳玉镜欣慰地看着她,道:“是啊,不能把敌人想得太善良,现下敌暗我明,我们难免被动,如若敌明我暗,便轻松多了。”
蒋银蟾道:“娘,您打算怎么做?”
柳玉镜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跟着我,有些事我不好做,明日一早柯长老送你去金州。事情办完,我去找你们。”
蒋银蟾不放心,死活要跟着她。柳玉镜哄了半日,她才答应。次日天蒙蒙亮,她登上马车,又把头探出来,望着杏花树下的母亲。晨光熹微,粉香如梦,她看起来那么温柔。蒋银蟾鼻子一酸,视线有些模糊。
她是母亲的软肋,她离开了,母亲才能放手一搏。数年后回想这一幕,她不禁疑惑,当时的母亲是否已经决定,像老鹰一样把她这只雏鹰推下悬崖。她没有问过,也没有怨过,冷酷无情是英雄的本色,她早晚也会变成这样。
柳玉镜等人继续向南走了两日,离朗池山还有一百多里,停下不走了。柳玉镜整日在山洞里打坐,这山洞背面是悬崖,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其余人住在临时搭的草棚里,这日清晨,施琴鹤来给柳玉镜送食物。
他将食物放在洞口,柳玉镜叫他进来,他打量着她的脸色,道:“教主,您是不是受伤了?”
柳玉镜道:“有人来了,你别说话,也别出去。”
两道身影从树林上方掠过,落在洞口,一人穿着湖罗道袍,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正是曲凌波。另一人身穿黑衣,头戴草帽,面容冷峻。
“师姐,你不是要去看望吴师妹么?为何在此停留?”
柳玉镜听见他的声音,又惊又怒,师弟妹中曲凌波与她最亲,她实在没想到背叛自己的是他。她很快便平静下来,笑道:“师弟,你的病好啦?”
曲凌波道:“我没病,只是为了让师姐放心,装病罢了。师姐,你好像中毒了。”
“是呀,你来给我解毒吗?”
“你自废武功,让位与我,我便给你解毒。”
柳玉镜哈哈大笑,走出来,啐他一口,道:“曲凌波,你这个畜生,勾结外人,谋害同门,师父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
曲凌波翘起唇角,神态轻蔑,道:“老不羞,娶自己的徒弟,还有什么颜面!”
第七十五章 但目送芳尘去(三)
柳玉镜勃然色变,道:“师父在世时,你怎么不说这话?”
当然是不敢,曲凌波无言以对,咬了咬牙,抽出长鞭一抖,道:“师姐,你别逼我,你中毒了,不是我的对手。你废了武功,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柳玉镜道:“师弟,我们好久没切磋了,让师姐瞧瞧你装病这两年精进了多少!”
一个鞭法了得,一个剑法高超,都是蒋危阑的得意门徒,转眼拆了十余招,四周的岩石上剑痕鞭痕交错。初学武时,柳玉镜走的是轻灵路子,曲凌波走的是刚猛路子,蒋危阑对徒弟因材施教,日子长了,他发现柳玉镜的剑法越发磅礴大气,曲凌波的鞭法越发奇诡多变。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谁更合适继位了。
他从未因为柳玉镜是女子而心存轻视,也从未因为她是自己的妻子而心存偏袒,他选择她,全然是看中她的本领。可是北辰教内理解他的人太少,大多数人是不满被一个女人统领,尤其是一个淫荡的女人统领的。
蒋危阑明白,临终时叮嘱柳玉镜,要培植心腹,不要对老人们心软,一朝天子一朝臣,向来都是这样的。柳玉镜答应着,泪水滴在他手背上,她还是心软了,留下那些老人,背着她拉拢曲凌波,致使门户内乱。
心软便要付出代价,万幸柳玉镜付得起。
曲凌波将长鞭舞成一团银光,护住全身,待她呼吸渐见粗重,剑气不及先前凌厉,方才猛力向她打去。柳玉镜险险躲过,就在这时,那黑衣男子动了,他一动,身子就在半空,发掌下击柳玉镜头顶。
柳玉镜挥起左掌反击,道:“怎么,对付中了毒的师姐,还要请帮手!”
曲凌波喝道:“范嵩,退下!”
黑衣男子退至一旁,又斗了几回合,柳玉镜的剑被长鞭卷住,脱手飞出,钉入岩石中。她身形如风,到了曲凌波面前,他的长鞭便不得施展。两人的手掌飘飘忽忽,终于对了一掌,各自退后几步。
柳玉镜吐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嘴唇鲜红,绾起的长发披落下来,飞扬狂舞,美得惊心动魄。曲凌波凝望着她,入了迷,痴痴道:“师姐……”
柳玉镜道:“凌波,知道师父为什么没有传位于你吗?”
曲凌波立时清醒,恨声道:“因为你是他的女人,他偏私!”
柳玉镜笑了,对他失望透顶,见他一步步逼近,露出决然的神情,纵身跃下了悬崖。曲凌波大惊失色,扑上去伸手一捞,呲的一声,只抓住半幅松花色的衣袖。她的身影坠入杳冥云雾,乃不复见,四面崖壁陡峭,轻功再好也上不来。曲凌波呆了半晌,像只被掏空的口袋,瘫软在地,发出凄厉的嚎叫。
施琴鹤站在崖边,望着他,感到奇怪:明明是他逼得她如此,何必悲伤呢?既然有情,又何必逼她?也许感情本就是虚伪的。目光投向崖下,又想她真的死了么?施琴鹤不相信,这样的女人,只有看到她的尸体,他才敢相信她死了。
于是,他也跳了下去。
这一跳,在旁人眼中无异于殉情,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他就是想看看她死了没有。他怎么会爱她呢?她都不曾把他当个人。
嚎叫声顿住,曲凌波的眼珠盯在他坠落的身影上,再次呆住了。曲凌波以为自己对柳玉镜的爱无人能及,可是殉情,他做不到。这个面首比自己更爱师姐么?不,不是这样的,面首命贱,死了也不值什么,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能死。
蒋银蟾和柯长老到了金州,在客店住了两日,吃饭时听邻桌的客人议论道:“没想到柳玉镜这个大魔头死在自己的师弟手上,你们说,中原第一高手现在是不是曲凌波了?”
蒋银蟾脸色剧变,霍然起身,柯长老抓住她的手臂,低声道:“莫慌,我去问问。”
蒋银蟾坐下,柯长老走近邻桌,满眼好奇之色,道:“诸位,你们听谁说柳玉镜死了?”
一人道:“我舅舅是丐帮的长老,他亲口告诉我的。”
柯长老不大相信,道:“曲凌波好端端的,怎么会杀柳玉镜?”
“他想做教主呗!哪个男人甘心让女人骑在头上?他们魔教先是师徒乱伦,后是手足相残,乌烟瘴气,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取灭亡了,哈哈哈!”
蒋银蟾心慌意乱,如果真是曲凌波想做教主,曲岩秀是否知情?他叮嘱自己路上小心,也许就是这个意思?母亲真的遇害了吗?她不相信,又害怕世事多变,终究难料。
柯长老安抚她道:“大小姐,江湖传言不可信,教主身经百战,神通广大,绝不会有事的,我们安心在此等她,千万别乱了阵脚。我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蒋银蟾点头道:“我明白。”
柳玉镜坠崖身亡的消息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蒋银蟾起初想母亲定是诈死欺骗敌人,等了半个多月,寝食难安,望眼欲穿,不见母亲来找自己,信心动摇,巨大的恐惧袭来,天都要塌了。
“柯长老,我娘会不会真的遇害了?”
柯长老不语,脸色沉重。蒋银蟾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滚热,身子发抖,泪水涌将出来。
柯长老道:“大小姐,眼下还不能确定,你先别难过,教主嘱咐过我,等到五月初一她还没来,就送你去石罗山找李观主,他会照顾你的。”
蒋银蟾道:“我娘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她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柯长老道:“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曲凌波心狠手辣,他做了教主,势必要斩草除根。李观主武功高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到了他那里,你就安全啦。”怕她不听话,又道:“教主若是没事,过段日子就去找你了。”
石罗山离金州不远,蒋银蟾心存着一丝希望上路,这日中午到了石罗山附近,前面树丛里闪出几个人,为首的是穆长老。他满面春风,毫无悲伤之色,道:“大小姐,柯长老,我们在此恭候多时了。”
柯长老变了脸色,心知曲凌波料到蒋银蟾会来投奔李凤,冷冷道:“穆长老,原来你跟曲凌波是一伙的,我奉劝你别太放肆,免得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穆长老嗤笑一声,道:“那淫妇已经粉身碎骨,你们自身难保,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剑光飞出车帘,直向穆长老面门刺来。这一剑太像柳玉镜,吓得穆长老心漏跳一拍,拔刀招架。他身后的六名教众上前围攻,柯长老被他们缠住,蒋银蟾与穆长老斗了几招,一柄长枪破空而来。
穆长老侧身躲过,长枪插入树干,整棵树从中裂开。一黑衣蒙面人拔出长枪,迎上穆长老。穆长老不敌,连连后退,蒙面人抓住蒋银蟾的手臂,箭一般窜入树林,众人急忙追赶,一晃眼,两人便不见了。
施琴鹤没有死,也没有看见柳玉镜的尸体,因为崖底是一条河。河水很深,岸边泊着一只小船,浑身湿透的柳玉镜坐在船头,惊奇地瞧着他,道:“你……这是殉情?”
施琴鹤笑了,油绿的衣袖浮在水面上,像两片莲叶,映着粲然的笑脸,煞是好看。他游到船边,道:“我就知道教主不会死。”
柳玉镜道:“万一我死了呢?”
“能和教主死在一处,是我的荣幸。”
柳玉镜并没有太多的感动,只是勾起唇角,道:“上来罢。”
施琴鹤爬上船,撑船的汉子拿给他一身衣服,挂起满风帆,两岸的崖壁飞掠向后。船上热水干粮,白酒茶叶,一应俱全。施琴鹤换好衣服,泡了茶,端给柳玉镜,问道:“教主,我们去哪儿?”
“去见一位朋友。”
“大小姐也在那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