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一)
柳玉镜那样的高手,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曲凌波能杀了她?原晞难以相信,又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曲凌波装疯卖傻,柳教主待他亲厚,一时大意,被算计了也是有可能的。
“柳教主遇害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中旬。”
两个月前的事了,这两个月里蒋银蟾吃了多少苦,原晞不敢想,也不忍想,转身进屋,对广平王道:“爹,有件事我早就想跟您说了,怕您不答应,一直没说。”
广平王瞅他一眼,道:“什么事啊?”
原晞左右看看,广平王一挥手,婢仆们便退下了。
“爹,我和北辰教的蒋大小姐定亲了,她师叔杀了她母亲,她如今有难,我得去找她。”
广平王的眼睛不小,但日常半睁着,显出一种漠然的处世态度,这时两只眼睛都完全睁开了,吃惊地看着原晞,道:“你说的北辰教是不是魔教?”
“魔教只是正道对他们的偏见,我在北辰教总坛住过半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很好的。蒋大小姐武功高强,活泼可爱,若不是她施以援手,我就被文氏和韦家的人害死啦。”
提起这话,广平王略感愧疚,毕竟文氏是他娶的,韦家的亲事是他定的。
他又把眼睛半闭上了,道:“这位蒋大小姐的父亲是她母亲的师父,师徒乱伦,她父亲死后,她母亲又放浪形骸,这样的家教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女儿?我看你就是被小狐狸精迷昏了头,要我认这个儿媳妇,门都没有!你要报恩,派几个人去帮她心意也就到了,你不许去。”
原晞急道:“别人去我怎么放心?我去带她回来,您看看就知道了,她绝不是狐媚的女子。我此生非她不娶,您不答应,我就去做和尚。”
广平王冷笑道:“为了一个妖女出家,佛祖都瞧不上你。那妖女的麻烦想必不小,到了中原,你又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势单力薄,没得把自己搭进去。”
话不投机,原晞无暇多说,暗忖此去中原,若兴师动众,难免又遭文氏暗算。嘱咐了身边人几句,次日起了个绝早,只带着四名亲随,刚出龙首关就被广平王的人堵了回来。广平王深知这个儿子诡计多端,将他关在一间石室中,派了六名高手日夜看守。
原晞踱来踱去,几乎发疯,悔不该跟父亲说蒋银蟾的事,直接去找她就是了,多什么嘴呢?现在倒好,被关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泼妇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他一会儿安慰自己,柳教主的亲信一定会保护她,一会儿又担心世态炎凉,各人自扫门前雪,反反复复地煎熬着。
过了三日,终于对送饭的僮仆威逼利诱成功,让他去无为寺请闻空禅师帮忙。放眼整个妙香,也只有原明非不怕得罪广平王,肯帮他这个忙了。
小小的窗户开在高处,月光斜照在原晞苦闷的脸上,若能变成蝴蝶飞出去,该有多好啊。
唉声叹气之际,忽见沉重的石门移动,缝隙间露出缁衣一角,原晞激动地纵上前,抓住原明非的手摇撼着,道:“五叔,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看守的人穴道被点,原明非微笑着,嘴唇薄而细长,像一尊拈花佛,温声道:“你怎么被关起来了?”
原晞道:“蒋大小姐有难,我爹不让我去找她。情势紧急,我先走了,回来再跟你细说。”
原明非点了点头,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多多保重,千万小心。”
出了龙首关,原晞等人向北疾驰,沿途打听蒋银蟾的下落,这一路贩卖茶叶马匹的商队来往不绝,他们走南闯北,消息灵通。一个坐在茶马司门前与人闲聊的商人告诉原晞,六月初他在襄州城里见过蒋银蟾。
“那个小姑娘啊,了不得,一出手就杀了青荧山庄庄主的大弟子!她那个未婚夫也不简单,一条银鞭少说有百十斤重,使起来出神入化,杀得酒楼里到处是血,我在门外看着,魂都要吓没了!”
原晞皱起眉头,心道曲凌波杀了柳教主,她怎么还跟曲岩秀混在一起?
商人转着眼珠,上下打量着他,好奇道:“公子,你找蒋大小姐做什么啊?”
原晞放下一锭银子,道:“我是她的未婚夫。”
“啊?”商人纳闷道:“蒋大小姐的未婚夫不是曲岩秀么?”
“那是过去的事了。”原晞骑上马,与四名亲随往襄州方向去。
商人遥瞩他的身影,道:“好标致的少年郎,宝马雕鞍衣蜀锦,想必是豪富子弟,他和曲岩秀究竟谁是蒋大小姐的未婚夫呢?”
身边人笑道:“兴许都是呢,蒋大小姐么,有两个未婚夫也不稀奇的。”
众人哄笑,休息够了,继续赶路。
枝头的桃子被阳光晒得泛红,马铃声破风而来,坐在树下的蒋银蟾睁开眼,看着一队人马走过去,复又闭上眼。一个人若是见过太多虚伪险恶的嘴脸,便会像她这样,警惕每一个接近她的人。
不远处有间土屋,到了傍晚,蒋银蟾牵着马走过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推开门,见是间空屋,便将马系在门前的桃树上,找了些干草铺在屋里。
刚睡下,敲门声响起,蒋银蟾不理,隔了须臾,一人推门进来,是个黄衫男子,腰间佩剑,容色憔悴,看了蒋银蟾一眼,没有说话。他蜷曲在角落里,呼吸声透着紧张,好像有危险临近。
夜深,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从屋顶落下,男子跳起来,拔剑道:“贼婆娘,别装神弄鬼的,有本事光明正大地跟我过招!”
“乌公子,奴家好心让你多活几日,你怎么不领情呢?”女子的声音飘到了窗外,说到第二个你字,乌公子已将窗纸刺出个大窟窿,窗外却没有人。
“傻瓜,奴家在这儿呢!”一阵风吹开门,风里有股清甜的栀花香,女子立在门外,高髻云翘,穿着白纱衫,绿罗裙,笑得比香气更甜。
乌公子的神情浑似见了鬼,长剑挺进,向她身上刺去。他的剑法不差,但他的手在抖,一旦胆怯,再好的剑法也变得平庸了。女子躲开这一剑,纤纤玉手抓在他心口,鲜血蔓延,哗啦一声,热腾腾的心脏被扯了出来。
蒋银蟾面无表情地看着,道:“摘心手,姑娘是天山派的人。”
女子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舐着手指上的血,如丝媚眼斜睨着她,道:“你是谁?”
蒋银蟾道:“你不必知道。”
女子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道:“你是蒋银蟾!我见过你的画像,只要杀了你,就能拿到五万两黄金!”
“你想试试?”
女子扑了过来,两人以快打快,招招狠毒,转瞬间拆了十余招,蒋银蟾的左手在她右手背上一拂,长剑将她的左手钉在了墙上。剧痛钻心,女子惨叫着,右手软软垂下。
“这五万两黄金不是你能赚的。”蒋银蟾还剑入鞘,道:“走罢。”
次日一早,蒋银蟾在土屋后面的河边梳洗,一名白衣男子自树林里走出来,摇着折扇,轻浮贪婪的目光将她扫了又扫,作揖道:“久慕蒋大小姐之名,幸会幸会!”
第七十九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二)
蒋银蟾绾起头发,冷冷地注视他,道:“你也是来送死的?”
男子道:“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送死呢?我姓皮,叫皮晟安,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安梦郎。”
皮晟安常常在夜晚潜入女子闺房,行不轨之事,说白了就是个采花贼。不管在正道还是魔道,采花贼都为众所不齿。只因他武功高强,行踪诡秘,尚未伏诛。
蒋银蟾道:“哦,原来是你这淫贼,我最讨厌淫贼,离我远点,不然送你去见阎王。”
皮晟安含笑道:“蒋小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多个帮手不好么?”
蒋银蟾有种被脏猪蹭了的感觉,大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我当帮手?滚开,别脏了我的眼睛!”
皮晟安有个毛病,女人越是骂他,他越高兴,不仅不滚,还慢慢地走向蒋银蟾,露出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他白白的脸,模样算得上英俊,很有本钱,好些被他玷污的女子却爱上了他。他想对付蒋银蟾这样的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蒋大小姐,你如今是虎落平阳,太傲了,容易吃亏。那么多人想杀你,你总有应付不过来的时候,我们联手罢,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美貌的女子理该由男人保护,蒋小姐,你一个人太累啦,我愿意做你的依靠。”他的语声像最体贴的情郎,让女人情不自禁地柔软,沉溺,任他摆布。
蒋银蟾低着头,一言不发。皮晟安与她相距已近,扇子上飞出一股白色的粉末。蒋银蟾走了几步,倒在地下。皮晟安的嘴角几乎提到耳根,伸手去摸她的脸,剑光一闪,他翻身后跃,终是慢了一步,背上一道长长的血痕。
蒋银蟾连刺三剑,皮晟安东窜西斜,避了开去,嘻嘻笑道:“打是亲,骂是爱,皮某今日艳福不浅啊!”说着凌空一转,刀光向蒋银蟾肩头劈下。
长剑拨开他的刀,翻翻滚滚斗了百十招,蒋银蟾斩断他的手臂,一掌击在他天灵盖上,道:“艳福太深,是要送命的。”
皮晟安七窍流血,登时气绝。蒋银蟾小腿受了伤,上药止血,包扎好了,见他头上的玉冠,手上的戒指,腰间的玉佩都挺值钱,便摘下来,用他的汗巾包了。又在他身上搜出两千两银票,几块碎银,一把精致的翡翠雕花柄包金鞘匕首。
次日进城,找了一家当铺,将包裹搁在桌上打开,问道:“掌柜的,看看这些东西能当多少钱?”
无家可归的人,钱自然是多多益善。
掌柜的眼睛一亮,拿起那把翡翠柄匕首,细细端详着,道:“好东西,好东西啊!客官打算当多少呢?”
蒋银蟾戴着斗笠,脸上粘着胡须,坐在椅上伸出一只手,道:“五千两。”
掌柜的笑道:“倒也不高,只是小店的钱早上都送到钱庄去了,刚刚又做了笔大买卖,一时拿不出五千两,三千两罢!”
蒋银蟾道:“一个当铺拿不出五千两?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你的心也太贪了,这买卖我不跟你做了!”说罢,裹了东西就走。
掌柜的忙拉住她,讨价还价,最后定了四千两。蒋银蟾拿了银票,到对门的酒店坐下,点了一碗羊汤面,一盘滚热的猪蹄,一碟蓑衣饼,正吃着,两名黑衣女子走了进来,在她对面站住,一个脸庞饱满,鼻子挺翘,约有二十四五,一个小小的瓜子脸,肤色略黑,约有十七八,神情都很严肃。
蒋银蟾夹着一块猪蹄,道:“两位有何贵干?”
年纪大的女子从袖中掏出那把翡翠柄匕首,道:“敢问尊驾,这把匕首从何得来?”
蒋银蟾道:“我杀了一个淫贼,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两个女子大惊,年纪小的脱口道:“你杀了皮晟安?”
蒋银蟾嗯了一声,两个女子喜动颜色,互相看了看,又露出几分怀疑,年纪大的道:“那淫贼的尸体现在何处?”
蒋银蟾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两名女子这才发觉有些失礼,躬身道:“我们是梅蕊宫的弟子,这把匕首是先师之物,皮晟安打伤先师,拿走了这把匕首,我们一直在找他,还望尊驾告知。”
蒋银蟾没听说过梅蕊宫,更不知道她们的师父是谁,出于同情,道:“那地方不太好找,等我吃完带你们去罢。”
两名女子道了谢,点了两碗面,陪她吃完,骑马出城,沿着小路走了四五里,看见一间土屋,旁边有个草堆。皮晟安和那名黄衫男子的尸体都在草堆里,两名女子见了,恨得拔出剑,乱戳一气,流下泪来。
“天杀的淫贼,师父和小师妹都被你害死了!”年纪小的红着眼睛,将皮晟安尸体胯下戳得血肉模糊。
年纪大的拉她一把,道:“好了,莲妹,去拜见新宫主罢!”
两人走到蒋银蟾面前,跪下道:“先师临终之时有言,谁杀了皮晟安,宫主之位便归谁。宫主在上,日后但有所命,弟子湘菊湘莲万死不辞。”说着咚咚咚地磕头。
蒋银蟾倚着一棵桃树,呆了片刻,站直了道:“你们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让我当宫主,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湘菊道:“说来惭愧,梅蕊宫只有三十五人,就连先师都不是淫贼的对手。您能杀了淫贼,便足以胜任宫主。先师去世后,宫中事务由我代理,但我武功低微,无力护众姐妹周全,还望您莫要推辞。”
蒋银蟾明白了,她们想用宫主之位招揽高手,这对弱小的门派来说,不失为一桩划算的买卖。两个女子殷殷期盼的目光勾起蒋银蟾的保护欲,可是她自身难保,拿什么保护别人呢?
湘莲道:“相由心生,一看您就是正人君子,我们梅蕊宫亟需您这样的高手。”
“正人君子?”蒋银蟾挑眉,道:“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我,我叫蒋银蟾,你们应该知道我现在很麻烦,做不了你们的宫主。”
湘菊湘莲睁大了眼睛,道:“您就是蒋大小姐?我的老天爷,真正是人生难预料!”
两人激动得又哭又笑,蒋银蟾莫名其妙,湘菊道:“我们梅蕊宫的姐妹对令堂向来仰慕得紧,听说她老人家遇害,别提多难过了。您做宫主,我们求之不得,我们虽然武功不行,照顾您的起居,总还是行的。”
失势的蒋银蟾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像一股暖风吹过冰冷的身躯,说不出的感动。这份善意,终究只能心领,她要做的事太危险,她不愿连累任何人。
湘菊湘莲陪她走了一段路,在江陵郊外分手。江湖上关于蒋银蟾的传闻越来越多,原晞追随着最新的传闻,从襄州赶到江陵,在茶亭里听一个独眼汉子道:“你们知不知道皮晟安这个淫贼被人杀了?”
诛杀皮晟安是扬名立威的良机,很多人有心无力,这话一出,数道好奇的目光射向他。
同桌的人问道:“是谁杀了他?”
独眼汉子吸了口茶,缓缓道:“魔教的蒋银蟾。”
原晞剥花生的手一顿,四名亲随看他眼中又放出熟悉的光彩,暗自叹息。
“蒋银蟾?她已是丧家之犬,还有力气杀皮晟安?我不信!”
“我也不信,你瞎说的罢!黄鹤帮的童长老都不是皮晟安的对手,蒋银蟾哪有那个本事?”说这话的人正是黄鹤帮的弟子。
独眼汉子露出暧昧的笑容,道:“兄弟,童长老是个男人,蒋银蟾是个女人,女人么,有些手段是男人使不出来的。”
同桌的男人都笑了,黄鹤帮的弟子也笑了,正要说几句荤话,独眼汉子一声惨叫,双手捂住嘴,血从指缝间溢出来。众人愕然之下,见一锦衣少年脸色铁青,心知是他出的手,都不言语。
独眼汉子吐出一口带血的碎牙和花生,瞪着原晞道:“小子,你敢打我?”拿起桌上的单刀砍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