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扭过脸,瞪着她,一字字道:“毒妇,你不得好死!”
变故陡生,蒋银蟾和七魄楼的人都呆住了,蒋银蟾怔怔地望着臙脂,心想:她是为了我么?数面之缘,怎值得她如此这般?
臙脂眨了眨眼,换上一副惶恐的表情,后退三步,剑指着蒋银蟾道:“你……你杀了我大哥!”
蒋银蟾没有反驳,臙脂转头对众人道:“你们都看见了吗?她杀了我大哥!”
再傻的人此时也明白了,臙脂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胜金,胜金不得人心,多数人不愿意为了他和臙脂作对,睁着眼说瞎话:“看见了!”
只有胜金的几个亲信不作声,臙脂下令撤退,众人又呆住了,不报仇吗?臙脂挥剑斩下两人的头颅,这两人正是胜金的亲信。
她一抖鞭子,吧的一声爆响,睥睨众人,冷冷道:“怎么?我说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臙脂的亲信带头,余人都跟着撤退。一股热流上涌,蒋银蟾注视着臙脂的背影,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臙脂在马上回首,身后是山高月小,眼前是红颜知己。她无声道珍重,蒋银蟾点点头,朦胧泪眼中她远去,远去。
“小姐,为了一个失势的蒋银蟾违抗主人,值得么?”臙脂的亲信问道。
“等她做了北辰教教主,父亲会庆幸我为他老人家留了一条生路。”臙脂胸有成竹,她相信蒋银蟾,就像相信自己。
她是另一个自己,在东岳庙第一眼看见她时,臙脂便确定无疑。
第八十二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五)
落星岗有一株大松树,五人抱不过来,树下有一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酒望子。因位置偏僻,烹调不精,向来没什么客人,这几日却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这日中午,原晞等人在门外下马,一妇人迎上前来,只见她三十出头的年纪,虚拢拢的头发,斜插着两支锡簪子,微胖的脸上有几点麻子,穿着蓝布对襟衫,露出大红抹胸,双眼含笑睇住原晞,道:“客官,本店有上好的烧酒,透肥的羊肉,进来坐坐呀!”
店里坐着十来个人,只有一副桌椅空着,原晞等人坐下,要了六斤羊肉,三斤酒,二十几个馒头。妇人端来酒,为他们斟满。
原晞道:“大娘子,向你打听个人。日前是否有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在这附近与一帮人打架?”
妇人点头道:“是有,那姑娘比我略矮点,瘦瘦的,长得蛮俊,骑着匹马从东边过来,林子里窜出一伙强人,拿着刀剑棍棒,说她是妖女,要替天行道,就打了起来。我寻思着好好的姑娘,怎么会是妖女?看她出手,老天爷啊,那真不是凡人。”
她一番话说得极流利,竹筒倒豆子似的,不假思索。
原晞眉间担着忧,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受伤没有?”
妇人拈着帕子的手往西边一指,道:“往那边去了,受没受伤,我不太清楚,看着还好,应该无甚大碍。”
原晞眉头舒展,端起碗,抿了口酒,又问:“她走后,向你打听她的人大约有多少?”
妇人目光一扫,道:“算上今日的,少说也有百十来人。”
原晞道:“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妇人笑了笑,不答,走去端来肉和馒头,在原晞身边坐下,歪着脸道:“公子,你是她什么人?”
“未婚夫。”他声音不高,周围几桌人都侧目而视,显然是一直竖着耳朵听他和妇人说话。
妇人变了脸色,收起多情的眼波,讪讪地站起身,道:“几位慢用,我去忙了。”
她怕惹上麻烦,原晞叫住她,问道:“还有空房吗?”
妇人摇头道:“没有了。”
一名身材瘦长,头上疤痕累累,年纪四十左右的男子站起身,向原晞走来,拱手道:“在下姓滑,名飞虎,在巨犀堂坐第四把交椅,敢问兄台贵姓?”
原晞看也不看他,道:“免贵姓原。”
滑飞虎见他这个态度,皱眉道:“原公子果真是那妖女的未婚夫?”
原晞斜睨他一眼,道:“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这种话我能乱说吗?”
滑飞虎道:“可那妖女的未婚夫分明是曲岩秀,人家正经的都不管了,我劝你也识相点,不要意气用事,逞强出头,跟大家伙作对!小心英雄做不成,把命丢了。”
原晞道:“你们住在这店里?”
滑飞虎被他问得一愣,道:“是又如何?”
原晞转头吩咐道:“赶他们走。”
四名亲随动手,离滑飞虎最近的贲晋一拳打在滑飞虎腰眼上,滑飞虎弯腰缩身,腰带上嵌着的玉石粉碎,待要还击,又挨了两拳,咔嚓一声,右臂折断。巨犀堂的人见状,纷纷攻上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统通摔在了店门外。
店里只剩下三桌客人,原晞斯条慢理地吃着羊肉,那两桌客人见不是事,也都离开了。妇人在柜上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柜身,收拾打坏的桌椅器皿,提了一桶水来冲洗地面。
原晞拿出五十两银子,道:“大娘子,多累你了。”
妇人接过银子,塞入腰间,笑嘻嘻道:“不累,不累,要是都像公子你这么大方,我巴不得店里每日有人打架呢。”
贲晋忍不住瞅她一眼,道:“你这妇人,胆子倒是不小。”
“胆子小,我就待在家里洗衣做饭了,还开什么店啊。”妇人又去打了桶水,拧了抹布擦桌子,看看原晞,欲言又止。
原晞开了三间房,放下行李,便要去找蒋银蟾。妇人在楼梯口拦住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原公子,这几日来找那姑娘的人里,我看你最面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她未婚夫,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害她。那日围攻她的人里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一半黑一半白,功夫很厉害,她被打得吐血,往南边去了。”
原晞听了这话,心登时揪起,妇人又道:“别人问我,我都说往西边去了。小姑娘家家,能造多大的孽?劳动这么多人来杀她?我想不通,但以多欺少,绝非英雄行径。我在落星岗开店两年,她来之前勉强糊口,她来之后棺材本都赚足了,她是我的财神奶奶,我盼她长命百岁,你快去找她罢。”
原晞道:“大娘子厚意,感激不尽,待我找到她,必有重报。”
酒店南边是一片乱树林,出了林子,下了岗,有一条平坦大路直通市镇。原晞想她受了伤,只有去镇上才能买到药,便和四名亲随来到镇上。市井喧哗,有卖肉的,卖菜的,酒店,药铺,面店,高高低低的房屋,也有五七百户人家。
打听到晚上,没有蒋银蟾的消息,原晞甚是焦躁,贲晋安慰道:“世子爷,没有消息,至少说明蒋小姐未再遇上大麻烦,这也是好事,您不要太担心。”
有消息,往往是她遇上了大麻烦,她如何死里逃生,在众人口中衍生出多个版本,真真假假,听得他心惊胆战,没消息,更有一种黑夜里行走在薄冰上的恐惧。
原晞深受折磨,回想与她朝夕相对的日子,简直如在天堂。那时候,他还常恼她不专心,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他只要她平安无事,成不成亲,专不专心,都在其次了。
一大户人家办喜事,原晞等人经过门前,正好里面席散,酒足饭饱的客人们三三两两从大门出来,有轿的上轿,有车的上车,闹哄哄的。一年轻妇人提着灯,扶着一老妪爬上驴背,老妪雪白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镶红宝石簪,鲜艳的红宝石在灯下一闪,原晞站住脚,直愣愣地望着。
这簪子的式样并不特别,蒋银蟾也有一支,是巧合吗?原晞上前两步,越看越像,竟忍不住伸手拔下。若把情丝都系在一个人身上,会对她穿过的衣服,戴过的首饰有所感触吗?听起来很玄乎,但那一刻,原晞确凿是有的。
“你做什么?”老妪和年轻妇人惊异地看着他。
“婆婆,这簪子你从何得来?”
老妪目光闪烁,不自在道:“是别人送的。”
原晞紧紧地盯着她,道:“谁送的?是不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
老妪迟疑片刻,道:“公子,你是她什么人?”
“我姓原,是她的未婚夫。”
老妪是过来人,暗忖他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一支簪子,就算不是未婚夫,也差不太远,便领着他往回走。路上老妪告诉原晞,她儿子三日前驾着车运送草料,到家发现草料堆里多了个姑娘。
“她伤得很重,拿出银子央我们收容她。天可怜见的姑娘,就是没有银子,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请了郎中来医治她,郎中说治不了,我便买来人参,吊着她的命。我们小地方,没有真正的良医,刚刚送我的小妇人是我侄女,她家主人做大买卖,见识广,我原想托她请个良医来,现在你拿主意罢。”
原晞心急如焚,奈何老妪的驴子走得慢,他不得不等,道:“深感婆婆大恩,我就是大夫,她不会有事的。”
老妪如释重负,笑道:“那是再好没有了。原公子,你是哪里人啊?”
“妙香人。”
“妙香?”老妪没听说过,闲聊了几句,转到一条人烟稀少的街上,只见明晃晃的火光簇拥着一户人家。
老妪定睛细看,奇怪道:“怎的那许多人围着我家?”
想是敌人找来了,原晞心提到嗓子眼,勒住马,道:“婆婆,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们过去看看,你等那些人走了再回去。”
第八十三章 终解两相逢(一)
老妪家里只有两间正屋,一间厢房,蒋银蟾就在厢房里,没点灯,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两名教众中了淬毒的梅花镖,倒在门口。穆长老,费香主等人站在院子里,都不想进去,不是害怕,是不想担戕害大小姐的罪名。
虽然曲凌波下令杀蒋银蟾,鬼知道杀了以后,自己会不会变成替罪羊。上位者惯会用下属的鲜血清洗自身的污点,不能不防。况且曲岩秀对蒋银蟾的心思众所周知,杀了蒋银蟾,势必会被他报复。
好在穆长老早有准备,今晚带了一个叫殷致成的人来。穆长老背着手,苦口婆心劝蒋银蟾自戕,说得口干舌燥,蒋银蟾一声不吭。
穆长老转头微笑道:“殷兄,只好麻烦你了。”
殷致成是个无门无派的高手,穆长老许了他丰厚的报酬,他愿意做杀蒋银蟾的刀。
殷致成一只脚迈进门,蒋银蟾说话了,她声音低哑:“谁杀了穆鹏抟,我便将《庭虚内经》传给谁。”
北辰教的镇教之宝,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若能练成当中的武功,便有可能成为蒋危阑,柳玉镜那样的绝顶高手,称霸武林。殷致成怦然心动,两眼放光,顿住脚步,眼角瞟着穆长老。
穆长老忙道:“你别听她瞎说,《庭虚内经》只能传给亲传弟子,她不会传给你的。”
蒋银蟾道:“事到如今,我还管什么规矩?”连声咳嗽,道:“我再说一遍,谁杀了穆鹏抟,我便将《庭虚内经》传给谁。”
这下不止殷致成,北辰教的人里也有几个心动了,偷偷地觑着穆长老,掂量着胜算。
穆长老沉下脸,道:“大小姐,我看在蒋教主的份上,不想动手,你可别以为我不敢。只要我动手,这里谁也拦不住,《庭虚内经》你是没机会传授了。殷致成,你还愣着做什么?这活儿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蒋银蟾幽幽道:“殷大侠,杀了我,你不仅得不到《庭虚内经》,还会成为他们的替罪羊,务必三思啊。”
殷致成杵在门口,右手紧握刀柄,一咬牙,猛转身砍向穆长老。床上的蒋银蟾松了口气,胸腔内一阵阵剧痛如潮水,时而涨上来,将她彻底淹没,时而退下去,让她稍作喘息。
穆长老已有防备,闪身躲过殷致成这一击,拔剑向他刺去,道:“殷致成,你找死!”
蒋银蟾拨开帐子,看着门外交手的两人,姓殷的蠢货应该不是穆长老的对手,接下来怎么办?一筹莫展,头晕得厉害,想吐,门框扭曲,门外的人影模糊,忽见银虹般的刀光闪过,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下,似乎是穆长老的手臂。
耳朵被穆长老的惨叫声一震,蒋银蟾清醒些许,门外多了几个人,最近的一人长身白衣,背对着门,乌黑的后脑勺,宽宽的肩,窄窄的腰,两条笔直的长腿,无不眼熟。
蒋银蟾很少想起原晞,自从他离开绛霄峰,脱离她的掌控,她对他便失去了期待。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一个女人的期待。与其朝思暮想,期待他矢志不渝,日后回到自己身边,还不如专心修炼,期待自己早日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来得现实。
看见白衣人的身影,想起他的一刹那,蒋银蟾满心不可思议。
穆长老脸色惨白,惊骇道:“原晞?你……你怎么在这里?”
原晞道:“穆长老,蒋教主,柳教主皆对你不薄,你若还是个人,就不该对他们的女儿苦苦相逼。”
这话不单是说给穆长老听的,北辰教上上下下,谁没有沾过蒋柳两位教主的光 喵又?
有几名教众低下了头,穆长老左手撕下衣襟,缠住伤口,道:“曲教主有命,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原公子,这是我们北辰教的内务,你凭什么横加插手?”
原晞气得笑了,道:“别说我跟蒋小姐是旧识,但凡是个男人,见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也不能不管罢!”
说话间,屋脊上掠起一道剑光,向着穆长老的脑袋劈下,伴随着柯长老的声音:“原公子,何必跟这畜生废话,他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穆长老左手挥刀格挡,甚感吃力,柯长老一手持剑,一手持箫,剑长箫短,使起来相辅相成,斗了几个回合,铁箫击在穆长老手背上,刀落地,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贲晋等人跟随原晞在中原转了一个多月,终于见到一流高手过招,虽然一方受了重伤,实力大减,但寥寥几招,快之又快,十分精妙,心下赞叹,对他们的大小姐,蒋危阑和柳玉镜的唯一传人,蒋银蟾的武功愈发好奇了。
费香主见穆长老被杀,不由胆怯,带着众人撤离,那殷致成自然也不敢留下。
原晞转身看向房里,披星戴月,翻山越水,寻觅芳踪,一颗心时时吊着,担尽惊吓,伊人终于近在咫尺,他却有些踟蹰。
柯长老瞅他一眼,道:“大小姐,你怎么样?”说着大踏步进门。
房间逼仄简陋,蒋银蟾坐在床上,怔怔地望着柯长老身后的原晞,如同做梦一般。柯长老知趣地往旁边让让,原晞见她穿着白罗衫,系着白纱裙,头上没有一点装饰,素着脸,单薄的像片纸,真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呵化了她。
蒋银蟾心情激荡,血腥气直冲嗓子眼,强压下去,道:“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