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钩斜,花影动,蒋银蟾双足落地,推开窗户,正要进屋,身后掌风袭来,她一拧腰,斜飘出去。眼前白影闪过,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反扭,她左足向后弹出,右足跟着飞出,连环六脚,都被对方化解。
“哪里来的小贼?”声音低沉严厉。
蒋银蟾这才老实了,笑嘻嘻道:“禅师,是我!”
原明非瞧着她晶亮的眼睛,才认出来似的,露出诧异的神色,松开手,道:“银蟾,你这是做什么?”
蒋银蟾摘下面巾,道:“我去刺杀文相国了。”顿了顿,又沮丧道:“不过没成功,就差一点。”说着长叹了口气。
原明非瞠目结舌,刺杀相国,这是何等大事,不细细筹划怎么行?她说做就做,还想着成功,简直有些好笑。但她全身而退,也不能说她鲁莽,只能说她艺高人胆大。原明非比她武功更高,却从未想过亲自刺杀文渊泰,是不敢吗?
不是,他被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东西束缚住了,而她是自由的。
“虽未成功,让他知道原氏不是好欺负的,也很有必要。”原明非安慰她。
“我也是这么想的。”蒋银蟾跃入房中,倒了杯茶,见他还站在窗外,道:“禅师,进来坐坐罢。”
原明非摇了摇头,道:“你早些安歇罢。”转身便走。
蒋银蟾跑过去探出身子,掣住他的衣袖,道:“不要告诉原晞晓得。”
“为什么?”
她歪着眼看窗棂,手指抠着窗台上的缝隙,微笑道:“我怕他恃宠而骄。”
原明非笑了,觉得她这副神态很可爱,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脸,又被重物坠着似的,垂下了,道:“知道了,我不告诉他。”
第九十三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八)
文王妃早上起来,坐在镜子前梳头,因见院子里花开得好,便叫侍女去摘两朵来戴。广平王走进院门,他是这里的稀客,侍女愣了愣,端着托盘近前行礼。广平王瞧见盘子里的花,知道是给文王妃戴的,想儿子被她家人害成那个样子,她还有心情戴花,心中不快。
文王妃下阶迎接,含笑道:“王爷吃过饭来的?”
广平王微微冷笑,道:“相国昨晚遇刺,不知情况怎样,你回去看看罢,礼物我叫人备好了。”
文王妃吃了一惊,旋即想到是原氏派的刺客,心下气恼,又不得发作,收拾了一下,带着两个家下人,匆匆地赶去相国府看哥哥。广平王翻着她的背影,说了句现世报,踱到原晞这边来,只听正房中笑声不断。
原来蒋银蟾和原晞刚吃过饭,正坐在床上逗猫玩呢。见广平王来了,蒋银蟾站起身,叫了声王爷。广平王向原晞脸上望了望,笑道:“蒋小姐,这几日辛苦你了。”
蒋银蟾道:“我又不是大夫,也没有伺候他,不过就是陪他说话解闷,辛苦什么呢。”
广平王在床边坐下,让她也坐,侍女斟上茶来,广平王呷了一口,道:“昨晚有个剑法高绝的刺客潜入相国府,把文渊泰的帽子都打落了,文渊泰虽然没有受伤,但这场惊吓不小。也不知那刺客是什么人,现在都说是咱们的人,倒是替咱们挣回点面子。”
蒋银蟾抱着猫,暗忖:他知道的这么清楚,相国府中定有他的耳目。
原晞眼角溜着她,道:“会不会是戴三哥?”
广平王道:“我原也怀疑是他,但想了想,他应该没这么大的胆子。”
蒋银蟾道:“这个戴三哥剑法很高么?”
原晞道:“他是剑法最高的羽仪,但跟你比,还是差了点。”
蒋银蟾微微一笑,广平王鸡皮疙瘩都听出来了,心想道:这丫头是个人才不假,但我儿堂堂世子,配她绰绰有余,何至于如此谄媚讨好她?横了原晞一眼,原晞只当没看见,说了会儿刺客的事,广平王走了。
原晞敛容正色,审视着蒋银蟾,道:“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蒋银蟾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避开眼睛,道:“我在房间里睡觉,没做什么啊。”
原晞心中笃定,感动非常,想想又后怕,道:“别装了,除了你,谁敢做这种事?你真是胆大包天,相国府有多少高手,你知不知道?万一有个好歹,叫我怎么样呢?”
蒋银蟾霍然站起身,道:“你胡说八道,我吃饱了撑的去刺杀他,你以为你是谁啊,值得我这么做!”怀中的猫受了惊,跳到地下跑开了。
原晞沉默片刻,眼中流露出丧气,悻悻道:“是我想多了,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面首,喜欢就说说笑笑,不喜欢就搁在一旁,有了新人,更是抛到九霄云外了。”说着面向里躺下。
怄得蒋银蟾不是滋味,上前一步想哄他,转念又想:我这不是被他拿捏住了么?便杵在那里不作声。
僵持间,一名侍女走进来回话:“文二公子来探望世子爷。”
这个文二公子便是文珂了,原晞翻身坐起,没好气道:“他还敢来?不要脸的东西,直接撵走就是了,还来回我做什么?”
蒋银蟾恐他牵动伤势,忙道:“他来是他的事,你不想见就不见,何必动气呢?气坏了身子,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原晞心道:你不跟他来往,我怎么会生气呢?然而看她一脸关切的样子,又说不出什么,挥了挥手。
侍女出去回了传话的老嬷嬷,老嬷嬷又到茶房回了文珂,文珂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和一块五两重的金子,央老嬷嬷把信送给蒋银蟾。
老嬷嬷见了金子眼放光,心下为难,道:“文公子,那蒋小姐和世子爷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呀,这信我不敢送。”
文珂教她道:“你趁没人的时候,把信投到她房里,不会有事的。”
老嬷嬷收了信和金子,依言行事,她不在原晞院里当差,只知道蒋银蟾住在东厢房,却不清楚是哪一间,稀里糊涂投到了原明非住的房间。齐巧原明非下午来给原晞诊脉,进屋拿东西,见窗下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愚男文珂谨拜。
原明非与文珂素无话说,见是他的信,不免奇怪,拆开看了一行,才知道是给蒋银蟾的。迟疑片刻,没有多看,仍用信封装好,等她回房送过去。
“想是送信的人弄错了,我不知道是给你的,拆开看了一眼,抱歉。”
蒋银蟾瞅着信封上的字,笑道:“不要紧,幸亏没送到原晞手里,不然又是一场气。”
文珂在信上极言爱慕之意,相思之情,请她二月初一中午到思珍楼一聚。怕她看不懂,又怕显得自己肚里没墨水,八句白话夹两句古文,整整写了五页。送出去后,左等右等,没有回信,到了二月初一,还是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巳时刚过便坐在思珍楼的阁子里。
等了半个多时辰,远远地看见蒋银蟾骑马来了,穿着一件青灰色的纱衫,头上只戴了一支白玉簪。文珂欢天喜地,提着衣摆下楼,拽开步迎上去。
“蒋小姐,我真担心你像上次一样不来了。”
蒋银蟾下了马,笑道:“上次失约,是因为原晞受了伤,我得陪着他。”
文珂笑容一黯,道:“我知道,可我还是想你或许会来,一直等到四更天才死心。”
蒋银蟾心想:四更天算什么,人家王宝钏苦等薛平贵十八年呢,男人总是付出一点点,便自以为了不得。
“其实不能怪我,该怪你伯父,若不是他派人刺杀原晞,我也不会失约。”
“蒋小姐,这事没有真凭实据,你不要听原氏的人胡编乱造,他们就喜欢往我伯父身上泼脏水。”
蒋银蟾笑了一声,脸上尽是不屑之色,道:“听说你伯父也遇刺了,怎么样,没大碍罢?”
文珂站住凝望她,道:“蒋小姐何必明知故问?”
蒋银蟾一愣,也站定了,心想道:狐狸精知道是我也就罢了,怎么他也知道呢?面上不慌不忙,只是有些疑惑道:“这话什么意思?我知道什么?”
酒楼门口人来人往,两人像两根立在水流里的木桩子,对望了一会儿,文珂伸手道:“请。”
蒋银蟾也不提刚才的话,上楼进了阁子坐下,文珂亲手给她斟酒。吃了两杯,文珂问起原晞的情况,蒋银蟾愁上眉心,将空酒盅握在手里,垂眸看着,道:“他中了孔雀青,没个三年五载是好不了了。”
文珂拿起盘子里的匕首,从金黄褐红的烤羊腿上割下一块肉,放在她碗里,道:“蒋小姐,我说句实话,除非有仙丹,否则他只能做个残废。原氏懦弱无能,支撑不了多久,你别在他身上浪费精力。良禽择木而栖,只要你愿意,我……”脸一红,举起酒盅掩住口,没再说下去。
蒋银蟾睇住他,眼波暧昧,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来?”
文珂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
蒋银蟾站起身,绕过桌子,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柔声道:“为了让你也做个残废。”说着两拳连击,都打在他鼻梁上。
文珂头一回知道姑娘家的粉拳可以这么硬,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又被她踢在小腹上,飞出阁子,摔在楼下大厅里,疼得爬不起来。紧接着,他的两个随从也摔了下来,砸在人家的饭桌上,众人惊呼躲避。
有好事者定睛辨认,兴奋道:“哟,这不是文二公子吗?被谁打成这样?”
蒋银蟾翩然而下,狠狠在文珂屁股上踹一脚,愠怒道:“扁毛畜生,猫嚼头的亡人,敢调戏我,瞎了狗眼了!”心想道:我拿不了老的出气,还不能拿小的出气?就骑在文珂身上,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
文珂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围观众人毫不怀疑蒋银蟾的说辞,纷纷道:“调戏人家姑娘,活该被打!”
文珂鼻青脸肿,望着蒋银蟾笑道:“你打死我,他也好不了。”
蒋银蟾又提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心里清楚不能把他打死了。众人看不多时,怕出人命,上前劝解。
那边早有人报与原晞道:“世子爷,不好了,蒋小姐打了文二公子!”
第九十四章 双鸳溪照金翠尾(九)
原晞今日感觉好些了,从床上挪到榻上,拿着本书,听见这话,还以为听错了,道:“打了谁?”
“文二公子!”
原晞睁大了眼睛,心中纳罕道:这文珂不是她的新欢么?怎么打上了?想是和打我一样,闹着玩呢。面上冷笑,道:“打得重不重?”
“头破血流,看蒋小姐那架势,怕是要打死他,属下留了两个人在那里。”
蒋银蟾打人是极有分寸的,原晞被她打了那么多次,深有体会,打到头破血流的地步,就绝不是闹着玩了,脸色凝重道:“为什么打他呢?”
“世子爷,属下说了您可别生气,蒋小姐说文二公子调戏她。不过文二公子那点本事,顶多就是言语调戏,您别往心里去。”
原晞望着窗纱出了好一会儿神,隐隐约约猜到缘故,克制着内心的喜悦,微笑道:“你去罢,若是劝不住她,就说我不好了,她自会回来。”
报信的人转身又至思珍楼,蒋银蟾正用一方白绫帕擦着手上的血,擦完了,往文珂脸上一扔,扬长而去。文珂躺在地下,睁不开眼,整张脸如针刺火炙,耳中嗡嗡乱响,众人的议论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姑娘是什么人?小小年纪,下手如此狠辣!”
“她就是广平王世子从中原带回来的魔教大小姐啊,上个月在崇圣寺打赢了善济,厉害着呢!”
“原来是她!文二公子酒吃多了罢,敢调戏她!”
“嗨,你们不知道,她是广平王世子的心上人,原氏和文氏什么关系,不用多说了罢。”
众人会意,见文四小姐带着人来了,都止住了口。文四小姐叫了声二哥,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揭起他脸上血迹斑斑的绫帕,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天,打得这般狠,她疯了么?”
文珂被抬回相国府,他母亲见了,眼泪直往下掉,哭天抢地,听说是蒋银蟾打的,把蒋银蟾骂了个狗血淋头,拉着相国夫人的衣袖,央她派人捉拿蒋银蟾。相国夫人嘴上答应,心里知道蒋银蟾与原氏关系匪浅,不好拿的。
文珂躺在床上,敷了药的脸浑似猪头,反倒劝母亲:“娘,是我冒犯了蒋小姐,被她打几下也是应该的,您不要为难她。”
他母亲眼睛红肿,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道:“没长进的东西,我给你挑的好姑娘你看不上,非要招惹那夜叉!”
文珂一笑,疼痛加剧,他本该清醒,却更加痴迷,也许因为疼痛比甜蜜更深入人心,他道:“她和那些姑娘不一样。”
同样是被打,无力还手和不愿还手注定是两样的故事。蒋银蟾回到广平王府,橙红的夕阳正倚着墙头,走进原晞的院子,四下静悄悄的。两个侍女低着头,坐在廊下做针线。侍卫看见她,欠身问候一声。两个侍女便丢下活计,上来问她吃茶不吃?
蒋银蟾要了一碗茶,看她们做的满绣香袋,赞不绝口。
侍女笑道:“我们自己绣着玩的,姑娘喜欢,等绣好了便送给姑娘。”
蒋银蟾道:“那便多谢了。”闲话几句,掀起帘子进屋,见原晞披着件杏黄色的缎袍,歪在榻上睡着,绮窗透光,香炉滚烟,有种幽慵的恬静。
蒋银蟾轻轻地从他手中抽出书,是本经书,看了两页,不知所云,便搁下不看了。他脸上明暗交融,异香袭袭,像是从皮里散发出来的。蒋银蟾心中弹动,亲了一下。原晞睁开眼,笑盈盈的,哪有半点睡意。蒋银蟾心知被骗,捏住他的下巴,咬在淡红色的薄唇上。
原晞搂住她的腰,舔了舔嘴唇,道:“听说你把文珂打了?”
蒋银蟾翻了一眼,推开他的手,坐直了道:“你不出门,消息倒是灵通。”
原晞道:“他家人已经来闹过了,被我爹叫人赶走了。”
蒋银蟾嗤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挨了女人的打,还要家里人来闹,是嫌不够丢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