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晞冷哼一声,沉着脸,不言语。蒋银蟾左掌拍向孙寰背心,挥剑扫他脖颈,道:“他有我护着,不用动手,你有本事,还不是做别人的狗!”
孙寰侧身急闪,横刀架住她的剑,脖颈已被剑气划出一道血口,吓得心突突乱跳。
树顶一团绿影直扑下来,发掌击向原晞,其势如风,迅捷之极。众人都没想到树上还有人,马车旁的四名随从挥刀阻挡,刹那间,两人胸口中掌,喷出鲜血,一人的刀被踢飞,只有贲晋与这绿衣人拆了几招。
绿衣人蒙着脸,只露出眼睛鼻孔,戴着皮手套,掌风逼近原晞,他也不出手。蒋银蟾丢下孙寰,去攻绿衣人。原明非也被她丢下,眼角睨着她,心在高高翘起的天平一端泛酸。原晞在沉下去的那端,撞上他的目光,不禁一怔,心中微感异样。
一名黑衣人避开禅杖,欺近原明非,被他重重一脚踹在小腹上。原明非转过脸,眼中浮起烦躁之色,连发数掌,又打伤几个。
蒋银蟾和贲晋左右夹击,绿衣人在刀剑之间穿梭来去,右手扬处,一枚袖箭激射而出,擦着原晞的耳朵飞过去,哆的一声,钉入车壁。蒋银蟾又惊又怒,目光如剑,剑光如电,绿衣人手臂一缩,衣袖被削去半幅,露出一截手腕。
他无意取原晞性命,只是试探原晞是否真的功力尽失,确定之后便不欲再斗,又怕中毒,向旁跃开丈余,飞身上树。蒋银蟾见他要跑,足尖点地,孤烟一般追上去,剑尖指到了他的背心。绿衣人只好又转身招架。
原晞道:“银蟾,让他走罢。”
蒋银蟾不听,一心要杀了绿衣人。两人在蓊蓊郁郁的林海间盘旋起落,招招夺命,远看却似素雪翻晴,青鸟空衔。贲晋等人守在原晞身边,见蒋银蟾渐渐占了上风,赞叹道:“这刺客厉害,蒋小姐更厉害,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啪的一声,绿衣人合掌夹住蒋银蟾迎面刺来的剑,两人身立树梢,风举衣袂,千万片树叶簌簌乱响,纷纷飘离枝头,绕着两人打转。
众人知道他们在比拼内力,孙寰心想:这丫头适才骂我,此时不给她个教训,更待何时?便纵身而起,举刀向蒋银蟾后背砍去。
原晞一眼瞧见,正要提醒蒋银蟾,就听他五叔喝道:“无耻小人!”
一道金光射出,破空之声奇响,足见力道之惊人。孙寰被击中,登时毙命,禅杖带着他又飞出数丈,撞在一株杉树上。那杉树两人抱不过来,应声断裂。禅杖落地,孙寰半边身子血肉模糊。
原晞愣了愣,那种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目光转向原明非,脸色一变,道:“五叔,小心!”
原明非手无寸铁,一把刀砍在他背上,他左腿反踢,双拳齐出,砰砰砰三声,两个黑衣人直掼出去,苏人和连退数步,稳住身形,又向他攻去。
蒋银蟾扭头看了一眼,收回内力,道:“今日且饶你一命,滚罢!”
绿衣人忙不迭地松开手,身子一晃,溜得远了。原明非袍袖一卷,夺过一名黑衣人的刀,招架苏人和。蒋银蟾挺剑自高而下,剑光如银河直泄,挟着飞花落叶,吞没了苏人和。
剑尖滴血,一瓣桃花沾在原明非衣襟上,他望着她,想起志勤禅师因睹桃花而悟道,有偈云: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剩下的黑衣人见两个头领都死了,心知五百两黄金是无望拿到了,逃入林中。广平王府的人死了三个,伤了六个。
蒋银蟾看着原明非背上的伤,道:“伤得不轻呢,还好刀上没有毒。”
原晞走过来,道:“银蟾,你上车罢,我给五叔包扎。”
原明非脱下上衣,原晞帮他敷药止血,包扎好了,又去看其他人的伤势。原明非打开行囊,拿了干净衣服穿上,随从取回他的禅杖,他坐在树下,用水清洗上面的血迹。
原晞在他对面坐下,目光钩子似的探入他眼中,要勾出他的心事。原明非知道这个侄儿心思机敏,自己对他的情人起意,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倒也坦然。
“五叔为银蟾犯了杀戒,还受了伤,真叫我过意不去。”
原明非笑了笑,道:“保护徒弟,是师父的责任,你不必在意。”
男人对女人的保护不同于师父对徒弟的保护,前者占有欲更强,手段也更霸道。
你对她当真只有师徒之情?原晞想问,忍住了。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种含酸的眼神,他太熟悉了,曲岩秀,岳长倾都曾这么看过她。
原晞万没想到原明非会对蒋银蟾动心,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她安置在无为寺。所幸蒋银蟾对原明非并没有不轨的心思,这一点原晞很肯定。但是捅破窗户纸后会发生什么,他就不知道了,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休息一阵,众人继续前行,蒋银蟾道:“禅师,你别骑马了,上车坐着舒服点。”
原明非睐了原晞一眼,微笑道:“只怕晞官嫌我碍眼。”
原晞笑道:“怎么会呢?你可是我亲叔叔,上车罢。”
他咬重亲叔叔三个字,原明非没听出来似的,从容自若,坐在蒋银蟾对面。原晞居中,看着他们两,震惊稍微平复后,竟生出一丝理解。
对她动心有什么稀奇的?她本就是个很容易让男人动心的女孩子。和尚也是男人,何况这个和尚是被迫出家的。那颗拘束多年的心,怎抵挡得住她的魅力?
第一百零一章 照见五蕴皆空(六)
理解归理解,原晞还是有些气愤,好个五叔,亏自己如此信任他!
蒋银蟾道:“姓齐的要杀禅师,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他知道厉害。我去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替禅师出口气,也免得他再打齐二奶奶,一举两得,你们说好不好?”
原晞心想:原来她不止会为我出气,也会为了五叔出气。
原明非笑道:“他是烂泥一样的东西,不必跟他计较,将来自有他的果报。”
原晞道:“就是,等收拾了文家,五叔做了皇帝,有的是法子叫他生不如死。”
蒋银蟾睁大眼,惊讶道:“禅师要做皇帝?”
“对呀,这是先帝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御体有疾,药石无功,若不是碍于文氏,早就传位给五叔了。”原晞嘴上说着,心里想着知道五叔要做皇帝,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对他起意了。因为皇帝不可能跟着她回中原,她也不可能留在妙香,哪怕是皇后之位也留不住她。
防住她这边,便能放下一半心。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蒋银蟾一点都听不见,只觉得高兴。虽然原晞说过不做皇帝,要跟她回中原,但皇位是何等诱惑,他果真舍得?她没抱多大希望,直到这时,那火苗般的希望才鼓胀成巨大的喜悦。
原明非很清楚原晞别有用心,道:“功名权力,我已看淡,巴不得让给你做,你又不肯。”
原晞笑道:“我的才干不及五叔万分之一,岂敢忝居尊位?五叔继位,以种种方便度化众生,是众生的福气。”
“休要给我戴高帽,我晓得你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原明非含笑瞥着蒋银蟾,见她喜孜孜的,并无一丝遗憾,心被冷水一泼,便生嗔恚。
他哪里不如原晞?无非是失了先机,移情别恋的人那么多,她为何不爱他?一个原晞,就让她满足了?
其实和原晞没什么关系,蒋银蟾对强于自己的男人可以欣赏,敬重,就是生不出爱。原晞知道她这毛病,原明非却不知道。
他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唐玄宗强娶杨玉环时,杨玉环也未必爱他,后来还不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个念头令他一惊,没多想便觉得兴奋,深深睇了原晞一眼。原晞挺直了腰,目光凛凛,寸步不让。原明非牵起唇角,闭上眼轻捻佛珠。
蒋银蟾望着他,想这么个人,做了皇帝不知会是什么样。原晞的皂靴碰了碰她的绣鞋,她歪过眼看他,抿嘴憋着笑,把头一扭,仿佛对他不屑一顾。
齐二老爷派出去的武士只回来六个,其余武士死的死,逃的逃,齐二老爷气急败坏,将这六人打得半死,又不许医治。其中一人与齐二老爷的心腹史乘交情匪浅,过了两日,史乘拿着药,偷偷到那人房中,才知道二奶奶遣人来送过药了。
史乘感叹道:“二奶奶仁厚,可惜老爷为人刚暴,不懂得怜香惜玉,这些年真是苦了她。”
那人道:“可不是么,咱们为老爷出生入死,他何曾体恤过咱们?倒是二奶奶有情有义,叫人感动。”
史乘道:“我先代你向二奶奶道声谢,等你好了,再亲自去谢。”
这日齐二老爷不在家,文紫芝坐在花园里做针线,史乘走上前行了一礼,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文紫芝将线高高地提起,像演傀儡戏的艺人提着傀儡,斜着眼看了看他,叫侍女拿来一个盒子。
“金鳞赌坊是我一个堂兄开的,听他说你父亲在那里欠了不少钱,我便把欠条要了过来,你收好,以后多劝劝你父亲,不可再赌了。”
史乘是个极吝啬的人,他父亲的钱输光了,这笔赌债便落在了他头上,他虽然还得起,但比割他的肉还痛苦,拿着欠条,又惊又喜,跪下磕了个头,道:“二奶奶无边恩德,小的如何报答?”
文紫芝微微一笑,低了头在绣绷子上穿针引线,道:“你为老爷分忧解难,我帮你这点忙是应当的,要你报答什么?去忙罢。”
史乘感念在心,退下不提。
原晞等人回到苴咩城,次日便有几个公子哥儿,都是原晞的亲友,来广平王府探望。几人相貌平平,蒋银蟾跟他们说不到一处,便出门逛逛。街头有卖粉条的,她买了一碗,坐在板凳上等着,见原明非骑马经过,挥手叫他。
原明非下了马,将马拴在一家店门口,缓步朝她走来。
蒋银蟾笑道:“这么巧,又见面了,禅师往何处去?”
不算巧,原明非特意走广平王府所在的这条街,想着或许能碰见她,坐下道:“进宫看望皇上,你要不要一道去?”
皇宫蒋银蟾没进去过,也没见过皇帝,很有些好奇,便答应了。
她听原晞说起过皇帝的事,皇帝叫原明攸,今年三十一岁,自幼软弱,被文相国看中,推上了皇位。做了四年傀儡皇帝,原明攸深得文相国信任,那晚在宫中,君臣同桌,把酒言欢。
原明攸拎起酒壶,为文相国斟酒,猝然发掌,拍在文相国胸口。这一掌他用尽全力,饶是文相国穿着刀枪不入的金丝甲,也受了重伤。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心,这样的功力。
蒋银蟾听到这里,肃然起敬道:“是条汉子!后来怎么样了?文相国不会放过他罢。”
原晞脸上现出凄凉之意,道:“文渊泰从此落下了病根,他命人给四叔下毒,杀了四叔最爱的女子,那女子只是个宫女,已有身孕,四叔怕牵连她,瞒得很紧,没想到还是被文渊泰的耳目发现了。”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权力的斗争总是要流血的。
粉条端上来,蒋银蟾加了两勺辣油,拌了拌,喝了一大口汤,青菜烫得爽脆,蘸了辣油,红绿相间,卧在雪白的粉条上,色香味俱全。原明非也买了一碗,陪她吃了几口,骑马行至皇宫。
已是巳牌时分,琉璃瓦上金光惝恍,哀婉的女子歌声飞出寝殿,原明非和蒋银蟾在廊庑下驻足,听她唱的是: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蒋银蟾道:“真好听,这是什么歌?”
原明非诧异地看她一眼,道:“是白乐天的《长恨歌》。”
她一个汉人居然不知道《长恨歌》,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搔了搔头,道:“先生教过我的,太长了,我只记得几句。”
原明非道:“哪几句呢?”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说到这句,想到原晞,蒋银蟾弯起眼,笑靥承颧。
原明非向她凝睇,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倒像是相依相偎。值殿的小内监见他们来了,打起帘子,歌声戛然而止。进入殿内,熏香盖着药味,原明攸躺在榻上,穿着一件玄青长衫,枯瘦的脸上双目凹陷,被锦幕珠帘衬得死气沉沉。
第一百零二章 照见五蕴皆空(七)
每次看见原明攸这个样子,原明非心里都不是滋味,觉得他在替自己受苦。原明攸对他们的策划一无所知,因为他身边全是耳目,给他传递消息风险太大。但他从小就很敏感,鉴貌辨色,察觉到什么也未可知。
“四哥,这就是银蟾。”
蒋银蟾行了一礼,原明攸打量着她,微笑道:“早听说五弟收了一个厉害的女徒弟,今日一见,果真有须眉之气。”
他身后的一面墙上挂满了风筝,有孔雀,燕子,螃蟹,金银鱼,各式各样,五颜六色,仿佛一颗颗活泼的童心被拘在了这间华丽沉闷的大殿里。
坐下说了会话,蒋银蟾道:“皇上很喜欢风筝么?”
原明攸嗯了一声,扭头看着那些风筝,道:“春天最适合放风筝,小时候我们常比谁的风筝飞得高,五弟,你还记得么?”
原明非点头,心知他现在连放风筝的精力都没有,不胜感伤。
宫女提着食盒进来,摆下饭菜。金盘犀箸,新果珍馐,芬芳罗列。有几道菜蒋银蟾尝了,只觉得鲜美无比,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也没问。原明攸身子虚弱,吃不下,原明非也没胃口,但见蒋银蟾吃得香甜,想她一个人吃必然不自在,便慢慢地吃着。
原明攸道:“蒋小姐,你吃不吃酒?”
蒋银蟾道:“怎么不吃?我在家天天吃呢。”
原明攸见她大大方方的,心下欢喜,便叫宫女拿了一瓶上等葡萄酒来,用白螺杯斟满给她。
蒋银蟾呷了一口,合合眼,道:“好酒!”
原明攸道:“我听说中原的汉人对女孩儿管教很严,有些连酒都不许沾,是真的么?”
蒋银蟾点头,道:“还有比这更过分的呢,唉,我们中原的女孩儿命苦,不像妙香的女孩儿,和男子在大街上手拉手也没人指点。”
原明非道:“凡事过犹不及,管教还是有必要的,一味放任,只会让那些轻薄浪子有可乘之机。”
蒋银蟾想了想,道:“禅师说的也有道理,这种事闹得不好,总是女孩子吃亏。”
她有武功,不在容易吃亏的女孩子之列,但她已明白,不能以己度人,大多数人的处境和自己是不一样的,甚至天差地别。
说话间,她连吃六杯,原明非按住酒壶,道:“不许吃了,再吃就要醉了。”
蒋银蟾吃得口滑,笑嘻嘻道:“我量大着呢,醉不了,让我再吃一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