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二)
尹瑶光一愣,哈哈笑起来,手指着自己,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会是魔教中人?我只不过是说几句公道话。”
接着又讲屠魔大会的事,道:“蒋柳两位教主御下极严,除了帮会间的争斗,北辰教很少行凶作乱,像穆鹏抟,苗笙这起让官府头疼的角色,在他们的约束下也安稳了。可是曲凌波……唉,他稳不住人心,管不住手下,实在不是做教主的料。”
蒋银蟾微微冷笑,心想他若能做得比母亲好,父亲便传位给他了,他和那帮支持他的人真以为父亲偏私,才传位给母亲?愚蠢,愚蠢至极!
现在的北辰教,长老堂主们滥用职权,中饱私囊,下面的教众分不到钱,便去偷去抢,与土匪无异。这一年里,犯下了十数起人命案子,苦主有的是行商,有的是镖师,非但正道看不下去,就连官府也不能忍了。
这些情节,蒋银蟾听尹瑶光娓娓道来,心中作痛,北辰教是她的家,是父母的心血,被人如此糟践,能不心痛!
尹瑶光话音一顿,目光凝注在她脸上,若是与北辰教无关的人,怎么会流露出这样悲戚的神情?若是相关的人,会是谁呢?
蒋银蟾眼皮一抬,对上他探究的眼,心知自己的神色让他起疑了,叹了口气,道:“家师和柳教主颇有交情,北辰教沦落到这番境地,我听了真不是滋味。尹兄,你似乎很关心北辰教的事。”
尹瑶光垂下眼,沉默须臾,微笑道:“实不相瞒,夔州府的谢大尹是我恩师,屠魔大会就在夔州府举行,他老人家两个月前便得到消息,叫我们多多留意,防患于患未作之先,转祸于福将至之日,此乃圣人之制事也。”
什么之乎者也的,蒋银蟾不太懂,但知道是提防着江湖中人生事的意思。这也是官府对江湖中人一贯的态度,不稀奇。
“我有个朋友,也长得一表人才,满腹经纶,说话文绉绉的,你们一定谈得来。”
“折煞我了。”尹瑶光眉欢眼笑,道:“瑶光孤陋庸才,哪配与姜兄的朋友相提并论。”
“尹兄太自谦啦,好些人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还是个秀才呢。像你这么年轻就中举的,合夔州府能有几个?”
雨澌澌地下着,没有停的意思,众人闲谈,谈的多是屠魔大会的事。一名老者走进来,穿着绣花彩衣,脸上涂着黑红白的油彩,衬着一头稀疏的白发,甚为怪异。众人盯着他看,他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东张西望,寻找座位。
“咦,这不是招魂手潘大侠吗?”老者欣喜地上前,向一名汉子作揖。
那汉子正是招魂手潘嘉,点点头,也不还礼。
“你就是潘嘉!”一人霍然起身,锐利的目光隔着两张桌子射向潘嘉。
“在下正是。”潘嘉打量着他,道:“阁下是谁?”
“我是被你害死的常三娘的结义大哥,郝承庆!”说着,拔出刀,身形一晃,向潘嘉连挥数刀。
潘嘉劈手击在他的刀背上,冷笑道:“那淫妇死有余辜,你想为她报仇?找死!”
郝承庆握刀的手虎口开裂,左脚飞出,潘嘉向旁跃开,一张桌子被踢了个粉碎。彩衣老者早已躲到一个白白净净,瘦长脸的男子身后,拱手道:“尊驾可是时家堡的七公子?”
时七公子回头看他一眼,未及言语,一妇人拍案而起,瞪着他道:“小兔崽子,你爹就是时定虹?”
时七公子皱眉道:“不错,大姐与家父有何恩怨?”
妇人不答,从行囊里拿出一对蛾眉刺,向他面门刺来。时七公子横剑格挡,袖中飞出一蓬银光,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数十枚银针掉在地下。那边郝承庆和潘嘉斗得不相上下,碎木瓷片四溅,众人纷纷出手自保。
老者趁乱摸走一壶酒,怡然自得地欹在柜上喝着,摇头晃脑哼着曲子。
尹瑶光道:“这老者三言两语便让他们打起来,想必是有备而来,他若不是这些人的仇人,便是魔教中人。”
激斗中的四人何尝不明白,但他们之间确实有深仇大恨,无法自控。拆了数十招,郝承庆砍伤了潘嘉的大腿,胸口中了他一掌,都倒地不起。
一青年道人劝那使蛾眉刺的妇人:“单大姐,当务之急是大家齐心协力,对付魔教,你和时堡主的恩怨暂且放一放罢。你们斗得两败俱伤,岂不正中魔教下怀?”说着瞟了老者一眼。
老者含笑道:“张道长,话可不能这么说,倘若时堡主废了你儿子的武功,挖了他的双眼,这口气你咽得下么?”
张道人语塞,单大姐想起儿子的惨状,更加愤恨,蛾眉刺颤动,倏地递到时七公子胸前。时七公子一缩身,窜到梁上,单大姐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收不住招,蛾眉刺上的白光直逼尹瑶光,去势快极。
尹瑶光难以躲闪,惊慌间,就见蛾眉刺停在眼前,单大姐也满脸惊讶,显然不是她收住的,她好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传说少林寺的金刚护体神功练到登峰造极之时,就能以无形的罡气抵挡敌人的兵刃,但这少年怎么看都不像少林寺的绝顶高手啊!
时七公子跳下来,使出一招晴云霹雳,蒋银蟾想这妇人也可怜,便攥住她的手腕,一股内力穿透她的身体,震开了时七公子的剑。
众人无不耸动,蒋银蟾松开手,自顾自地嗑瓜子,心中不屑:乌合之众,能成什么大事!
她的脸掩在笠檐阴影下,众人看不清楚,好奇心起,便有人向那彩衣老者道:“老丈,你认得这位公子么?”
老者凝望着蒋银蟾,缓缓摇头道:“不认得,不认得。”
单大姐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道:“多谢公子施以援手,请教高姓名讳?”
蒋银蟾站起身,披上蓑衣,道:“尹兄,我们走罢。”
尹瑶光还在发懵,蒋银蟾又叫他一声,他才跟着她走。时七公子挺剑纵上,拦住他们的去路,道:“我知道你是谁!”
蒋银蟾昂起下颏,露出轻蔑的笑意,道:“哦?说说看。”
时七公子比她高一头,在她的注视下,心怯气馁,便矮了一截似的,迟疑着,想要说出她的名字,却又停口。蒋银蟾等得不耐烦,绕过他,和尹瑶光骑上马走了。
众人围住时七公子,道:“那人究竟是谁?你快说呀。”
“她……她是……”时七公子颈上一凉,头颅飞向半空,鲜血喷涌,众人闪避不及,被淋了一头一身,又狼狈又惊恐。
彩衣老者哈哈大笑,把长长的水袖搭在肩上,撑着一把黑绸伞,飘然隐入烟雨中。众人料想是他杀了时七公子,谁也不愿出这个头。
白雾冥冥,时七公子的头颅在泥泞里洇开暗红,只听老者苍凉的歌声从远处传来:青山古木何时了,断送人多少!孤坟谁与扫荒苔?连冢阴风吹送纸钱绕。
一人喃喃道:“他莫非是牵丝郎?”
“牵丝郎?”年纪大的人都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想了一会,竟是昔日追随蒋危阑的十大高手之一。
蒋危阑去世后,牵丝郎便退隐山林,这彩衣老者真是他么?那个少年又是谁呢?为什么时七公子不敢当面说出他的名字?为什么彩衣老者不让时七公子说出他的名字?
重重疑云笼罩在众人头顶,尹瑶光看着蒋银蟾,眼中也浮着一片疑云,道:“姜兄,你刚才使的什么功夫?恁地神奇!”
蒋银蟾睐他一眼,道:“是本门的绝技,素霓功。”其实是宝依功和《庭虚内经》的融合。
尹瑶光十分钦佩,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邀请她到家里吃饭。蒋银蟾欣然答应,尹家是一座临街的宅子,尹父过世,家里只有尹母和几个下人。尹母听儿子说这个叫姜英的少年武功高强,救了他两次,感激不尽。
两人换下湿衣,到厅上用过饭,尹母道:“姜公子,天晚了,你就在寒舍安置罢。”
蒋银蟾也懒得再折腾,道:“罢了,来了就叨扰伯母了。”
尹母笑道:“好孩子,我巴不得你多住些日子。”便吩咐下人打扫客房。
尹瑶光回房歇着,要就寝时,尹母兴冲冲地走进来,坐下道:“瑶光,姜英是个姑娘家,你知道不知道?”
尹瑶光一惊,道:“娘,您怎么知道的?”
尹母端起身子,微笑道:“她那个样子,我一看就知道了,刚才我给她送宵夜,她……总之不会错的。”
尹瑶光沉思着,疑云散去,原来是她,难怪时七公子不敢说出她的名字,那是魔女的名字,说出口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第一百一十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三)
尹母慈爱地看着儿子,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男女之事上不开窍,做娘的少不得提点他:“瑶光,人家姑娘与你同行,保护你,这片心意你可明白?”
尹瑶光愣了愣,失笑道:“娘,您想多了,不管姜英是男是女,我和她都只是朋友。她对我决无那种心思。”
尹母道:“为什么没有?我们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你才貌俱全,前途不可限量,姜姑娘对你动心也是人之常情呀。”
“娘!”尹瑶光急得拽了下母亲的袖子,道:“您千万别这么想,姜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她本领大,见识广,就连王子她也未必瞧得上呢。”
尹母睁大眼,道:“那她瞧得上谁?皇帝?”
尹瑶光摇了摇头,道:“反正不会是我。我也不会娶她这样的姑娘,太厉害了,做朋友很好,做夫妻要命。我有正事与她谈,娘,您别跟她说些有的没的,闹得大家尴尬,耽误了正事。”
尹母把嘴一撇,不死心道:“我倒是很喜欢她呢,不像那些个娇小姐,扭扭捏捏的。往后你去别处做官,有她陪着,我也放心。”
“我的娘,越说越不着边际了,求求您,快去睡罢。”尹瑶光推着她出门,又再三叮嘱她不要对蒋银蟾乱说,事关前程,非同小可!
次日是个好天,蒋银蟾作辞,尹母极力挽留,道:“姜公子第一次来夔州,白帝城,瞿塘峡还没逛过呢,依我说,住到月底再走,正好香橙熟了,尝个鲜。我跟你说,我们夔州的香橙是天底下最甜的,我再给你做几个拿手菜,保你吃了还想来。”
尹瑶光讪讪地低头看着鞋尖,脚趾抠来抠去。
蒋银蟾道:“伯母盛情,不该固却,但我的确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拜访。”
尹母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叫丫鬟拿来一个包袱,道:“这里面是两套衣服,两包蜜饯点心,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看你瘦的。”
蒋银蟾在妙香养了几斤肉,这一路奔波都掉没了,道了谢,尹瑶光送她出城。
“令堂又热心,又和气,真是个好母亲。”
尹瑶光窥她一眼,道:“是啊,我家里冷清,每次有朋友来,她都很高兴。”
出了城门,一轮红日刚刚攀上树梢,蜿蜒流淌的江水在薄薄的晨雾中闪烁,两岸猿声空啼。
蒋银蟾道:“尹兄,你回去罢。”
尹瑶光道:“姜兄,我有几句话,去那边说罢。”马鞭指了指道旁的亭子。
两人在亭子里坐下,尹瑶光道:“姜兄,在官府看来,魔教正道如同太极之两仪,没什么区别,但缺一不可,无论哪一方独大,都会给官府带来许多麻烦。因此官府并不希望正道屠魔成功,最好魔教能恢复原有的秩序,你认为谁能做到这件事?”
蒋银蟾是武学上的奇才,人情世故上欠缺天份,幸喜这一年长了不少见识,尤其是在原晞身边耳濡目染了些帝王之术,尹瑶光这番话,她竟听得十分明白。
首先,她的身份暴露了,尹瑶光知道她是蒋银蟾,能名正言顺接任教主之位的北辰教大小姐,才会对她说这番话。
其次,他想帮她保住北辰教,除掉曲凌波,但这只是他的想法,并不代表官府,真正掌权的长官才能代表官府。
最后,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
“我不知道,愿闻尹兄的高见。”
尹瑶光笑了笑,道:“我认为蒋大小姐能做到,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恩师的意思。”
蒋银蟾点了点头,毫无被雪中送炭的惊喜,淡淡道:“但愿你能见到她。”
尹瑶光目光深邃,望着她疾驰而去,转身来到衙门。谢大尹退了早衙,坐在后堂,听他说明经过,沉吟了一会,道:“看来蒋小姐还有其他强援,不然不会对你这个态度。”
尹瑶光道:“蒋教主和柳教主的亲信必然有一部分愿意帮她,听说妙香的原世子与她交情非浅,派兵支援她也未可知。”
蒋银蟾是不指望原晞帮自己的,她甚至不确定原晞会不会来找自己,毕竟权力那样迷人。至于父母的亲信,人走茶凉,也靠不住。但在别人看来,她实是个有选择余地的人。
谢大尹却没有比她更好的选择,本想帮她坐上大位,捞些好处,这下也无可奈何,唯有叹息。
金州郊外青色的麦浪翻滚,直滚到碧蓝的天边,阳光炽烈,蒋银蟾在茶棚里买了一碗雪泡水,一碟胡桃仁,吃完进了城。街上有人变戏法,她勒住马,正看得入神,一人迎面走来,拱手道:“大小姐,总算等到你了。”
蒋银蟾下马还了一礼,道:“柯长老,你近来怎样?”
柯长老道:“我去了一趟绛霄峰,又到几个分舵转了转,现在的形势对曲凌波很不利。屠魔大会的事,你知道么?”
蒋银蟾点头道:“来的路上,遇着一帮参加屠魔大会的人,我都听说了。”
柯长老叹了口气,道:“曲凌波这个疯子,自命不凡,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蒋教主地下有知,肯定气苦极了。”
两人说着话,进了客店,柯长老住在东边的一个院子里,院墙上爬满了蔷薇,一名男子坐在阴凉处吃酒,只见他白白胖胖,穿着酱色绸衫,却是柳玉镜的亲信庞约。
“庞长老?你也在这里!”
庞约站起身,走近两步,打量着蒋银蟾,含笑道:“大小姐,你长高啦,这几个月在妙香过得好么?”
蒋银蟾点头,与他们叙过寒温,得知燕长老也要来,越发欢喜,鼻子被这股喜气冲得酸痒,扭过头去悄悄揩了眼泪,笑道:“正好有件要紧事,我想跟长老们好好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