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蒙眼的布绫垂落,在她眼前晃悠,林曦雾有些手痒,想要伸手揪一下带尾。幸好她理智尚存,及时控制住自己。
她赶紧低头,装模作样地在储物囊中翻找:“哎呀,我出来的急,没有带隔声符。只能麻烦你略施小术,把水声隔绝掉。”
顾无琢偏过脑袋,似是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唇角朝上勾了勾。
“不必在意我。”
顾无琢记得,林曦雾是喜欢听水声的。无论是在乾元门,还是梧桐镇的连绵冬雨,她总会趴在窗边,听水珠敲打,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伴着水声,反而会有别样的好梦。
“听到水声会紧张,是因为游历期间遇到过秘境。那边的江河有邪性,极易伤人,与寻常水流无关。”他开口,声音沉沉。
林曦雾听着,忍不住双唇微张,露出惊异之色。
怎么又是游历时出的事,顾无琢的三年,实在是丰富也实在是……令人不安。
既然知道他的心症,说什么也不能放他一个人撑整晚。
既然单提顾无琢没用,那她呢?要是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会不会能让顾无琢同意?
林曦雾往顾无琢的方向侧了侧身,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突然好困啊,我要睡觉了,晚安。江水太吵了,真是讨厌。”
干脆利落地闭眼,表演当场入梦。
自然是装睡。
在她闭眼的同时,耳畔声音减弱。顾无琢施展术法,隔绝了江水涛声。
林曦雾这才放下心,她歪着脑袋,双目闭合,一副酣然入梦的模样。
林曦雾从没追过活人,只追过纸片人。她不知道该怎样在不交往的前提下,取悦对她有好感的对象,所言所行,浑身都透着别扭。
她现在该做什么?要不直接歪到顾无琢怀里?不不不,那岂不是吃人家豆腐,她是个正人君子,不能骗心后再骗身。
林曦雾脑子中的想法一个一个往外蹦,想着想着,感觉身边人轻轻动了动。
顾无琢侧转过头,似是不太相信先前还在侃侃而谈的少女,能如此之快地坠入梦乡。
“阿雾?”他轻声喊她。
温润的声音混在波涛之中,宛如空旷无边的原野上漫过的清风。
林曦雾埋头苦睡。
“睡着了么?”
他的声音更低,像被打落的霜雪。
伴随转身,衣袍摩挲,发出好听的摩擦声。
“还是在装睡?”语调中带了笑。
林曦雾一手搭在腰身,一手放在身侧,只管装睡。若不是靠着舱壁,她定然要表演一番脑袋一点、一点,梦见满汉全席的痴傻模样。
她等着泛凉的呼吸凑近,过了许久,仍不见顾无琢覆上来。
唯有一声轻浅的叹息。
他又靠了回去,举止如常,不曾有冒犯的意图。无声静默许久,久到林曦雾以为他也睡着了。
顾无琢咳了两声。
声音极低,当是极力隐忍,实在无法控制,才咳出声。
咳嗽声细弱又清晰,断断续续,由一只苍白的手掌按着手帕,死死遮住,没传出多远。
林曦雾心里不舒服,她努力吸气,调整状态,尽量不显露异样。
顾无琢很快捋顺呼吸,他抬掌压在胸前,没有用力。咽下咳意后,轻吁一口气,重新将手放下。
他用神识确认,还好,帕上没有血。
他习惯性地把手放到原本的位置,动作忽然一僵。
那儿不知何时多处一只白皙素手,顾无琢手指回落时,与其轻轻一碰。
林曦雾干的。
笨手笨脚地试图讨好他。
趁顾无琢咳嗽的时候,她将手递到他的必经之路上,屏息凝神等结果。
她感受到顾无琢的触碰。
那只手维持下落的趋势,缠绕绷带的长指恍若不经意,轻轻擦过她的指腹。绷布没有温度,唯有收放的力道,吸引林曦雾的全部注意力。
蜻蜓点水,一触即逝。
他只是蹭了一下,便像是做出不得了的出格举动,移开手。
谁、谁家无赖调戏小姑娘,只敢碰一下的,林曦雾抓狂。
她醒着的时候,顾无琢动作麻利,又搂又抱,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怎么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开始扭扭捏捏。
山不动她动,她如此贡献,顾无琢应该也会高兴吧。
林曦雾趁睡行凶,几乎在被碰到的刹那间,掌心翻转,接住他的手。
他一愣,旋即触及火球般,迅速收手想要逃走。
在顾无琢的手掌离开前,装作睡迷糊,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一下、两下。
林曦雾记得顾无琢狰狞的伤口,根本不敢用力。
四下静谧无声,他像是一下子被冻住,动作骤停。在林曦雾心跳加快,身体主导大脑,想撤去动作时,他小心翼翼地覆手,反握住她的小指。
力道不轻不重,足以令林曦雾忽视。他就这么握着,如同守护件无价之宝。
船底,连串游鱼从水下穿过。夜色为江面增添朦胧,薄雾时淡时浓,如同有节奏的鼓点。
冷暖相交,江心的小船如将熄未熄的炭火,将内部的温度传递出去。
指尖相触,林曦雾闭着眼,心脏时快时慢地跳动,大气不敢喘。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在紧张,紧张自己是否取悦到顾无琢。
此后,顾无琢一直坐在她身边,不曾移动。
他像是舍不得松手,又像是害怕惊动她,维持原来的动作,没发出多余的动静。直到林曦雾坚持不住,昏昏沉沉睡过去,依然能感觉与顾无琢之间的联系。
第二天醒来时,舱内依然暗沉沉的,林曦雾打着哈欠苏醒。一转头,发现顾无琢不见踪影。洗脸漱口的用具,倒是好端端摆着。
她匆匆洗漱,起身出去寻找。走出船舱,终于看到他的身影。
昏暗的天幕下,他跪坐在船头,雪发随意地披散,手中握着杆漆黑的钓竿。
顾无琢在舱内布有隔声咒,在其间睡觉时,压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甫一出门,风声、水声,扑面而来。
林曦雾将江风吹散的鬓发别至脑后,朝顾无琢的方向走。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一道清早在做什么,忽见他振臂一提,水中的鱼线滴溜溜转了一圈,一条银白的大鱼飞出水面,扭动身子奋力挣扎。
大鱼精气神十足,早起寻觅食物,不料却成了渔翁的口中食,怎么甘心。它胡乱扑腾,水花溅在船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顾无琢动作沉稳,没有受半点影响。
林曦雾站在他身后,看他收拢鱼线将鱼解下,撞入布置材质的网兜中,系紧丢入水中,忍不住“啪啪”拍手。
“好厉害。”她伸长脖子,去看水中的兜网,“你那么早出舱,是为了钓鱼吗?”
“那个…声音,没关系了?”林曦雾走至近前,仰起脸,关切地询问。
“已经好多了。”顾无琢道,“不会再受影响。”
他的身形修长挺拔,哪怕是钓鱼,也风雅依旧。察觉到林曦雾接近,用灵力去掉身上的水气和鱼腥,这才转向她。
“不是说一早起来,要去渔家吃烤鱼吗?”他指了指船下网兜,“我用钓魔物的灵饵喂它,滋味应当比寻常江鲫好上许多。”
林曦雾的目光,落在那只缠绕绷带的手上。
昨晚和她握在一起的,是这只手吧?
手指好长,好细,可惜缠了绷布。不然,捏起来手感一定很好。
林曦雾盯着顾无琢的长指看了半天,收回目光:“你那么早就起来,晚上睡得好吗?”
电光火石般,若即若离,却又异常长久的触碰,她没有提。反正当时她“睡着”了,有理有据能把这件事强行忘掉。
林曦雾不提,顾无琢也仿佛当晚上的事不曾发生,听到林曦雾的问题,他轻声回答:“还好。”
他重新穿上鱼饵,又将鱼钩抛了下去。不忘用清洁术式去掉绷布的脏污,洗去腥味。
“还好是什么意思?”林曦雾担心他的身体,有心要深问,“你昨晚几时睡的。”
“没注意时间,不过那时你已睡熟。”
少女伸手,拽了拽顾无琢的袖子:“你不会根本没睡吧?”
林曦雾喜欢睡懒觉,昨晚的睡眠时间却很短,左右算起来,不过两个时辰。顾无琢在她之后休息,还比她早起钓鱼,怎么想都不可能睡好。
“你别蒙我,我可是听过那些学堂的教士讲习的。他们明明白白说过,修士也需要睡觉。即使是渡劫期大能,也需靠睡眠恢复精力。”
联想到顾无琢眼底的疲态,林曦雾不禁犯嘀咕,他是不是很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顾无琢轻笑出声,不作回答。心底实在是快乐得过分,无法用言语概述。
他如同一只偷偷摸摸的小狗,在夜晚叼走垂涎已久的肉干,快速吃抹干净后,装作无事发生,重新走到主人的视线内。
指尖的温度如同火球,直直落进心口,暖和得吓人。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还记不记得,他记得就够了。
江风复又吹过,掀起涟漪,落在顾无琢耳中,甚是好听。
他并不怕水波迭起,只是听得时间太长,有些反胃。
在反复搅动阴河水,反复地失望后,但凡听见水花溅跃,回想到他徒劳无功的那段时间,顾无琢便会忍不住作呕。
地府邪气太重,即使能用龙涎木做舟楫,一直泡在水中的双手,也逃不过被腐蚀的命运。可对于顾无琢而言,哪怕身体只剩白骨,亦无所谓。
他想把丢失的女孩找回来。
他找了三年,数着乾坤针发作的次数,度过三十多个月份,终于明白,他找不到她。
十二月的最后一日,他听着河道上的涛声,只觉得无比恶心。顾无琢也不知,这股恶心与憎恶是冲着地脉、天道,还是自己。
如今,阿雾重新寻到他,那份过去也再无所谓,随时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