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对引魂幡做最后处理的两人收起灵力,回归折返。
守道真人面色凝重,似是在思考着什么,来到顾无琢面前,执手行礼:“多谢道友相助。具体情况我都听洛清说过,若非道友及时发现,事态发展不堪设想。”
“贫道俗名陆芝山,不知二位尊姓大名。”陆芝山风度翩翩,带着一丝不羁的微笑。
正经名号,更方便入仙府游学,顾无琢自报家门:“乾元门,顾无琢。”
“原来是顾道友,久仰大名,实在失敬。”陆芝山听说过三年前乾元门的变动,自然知道顾无琢的大名,当下又是惊讶,又是佩服。
“那这位姑娘是……”陆芝山看向林曦雾。
顾无琢的谎话信手拈来:“她是乾元门一名弟子,此次随我外出游历。尚未拜入哪位长老门下,算是我的旁门师妹。”
林曦雾在他们聊到自己时,机灵地走上前,朝修士行礼。
陆芝山不做他想,朝林曦雾点头致意,一并答礼。
陆芝山道:“邪修之事,确实该由修真界接受,但涉事人终究是凡夫俗子,不便以修士刑罚处置。我已让弟子去接此地的知县与太守,稍迟便至,待处理完毕后,不知顾道友是否有兴致,前往苍陵仙府为客?”
“仙府声名远扬,在下早就想一饱眼福,自是愿往,不过……”顾无琢缓声应答。
接下来的事,便是顾无琢递上名帖,简短约定择日拜访,一系列客套又不失和气的对话。
林曦雾插不上话,与钱洛清站在一旁,观察四周动静。
钱洛清自从邪祟被清除后,便一直无比紧张,一会儿望向府邸正门,一会儿望向密不透风的结界,脸色发白。她一句话没说,焦急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闷的震动传来,一架大而精巧的云舟从天边缓缓降落。它像雪白绵软的面团,轻飘飘落至钱府内。
最先从云舟中走出的,是两名明黄色修士服的弟子,他们的衣服和陆芝山的服饰相似,看样子是苍陵仙府统一的弟子服。
弟子神色轻松,看到钱府清缴邪祟后的模样时,眉宇间不约而同浮现凝重之色。两人回身放下甲板,这才又有一胖一瘦两名官员拘谨地走下云舟。
官员身后跟了一串差役,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平日里碰上妖邪作祟的机会少之又少,一见钱府因为地脉中爆发邪物,大半座宅院齐齐坍塌,顿时瞠目结舌。
太守见多识广一些,先一步恢复镇定,朝陆芝山连连作揖:“多谢仙长,若非仙长出手,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此劫难。”
他体态丰盈富贵,行礼鞠躬时动作略显笨重。笑起来时眼睛鼻子挤在一起,像只新出炉的白面包子。行礼过后,回身吩咐那些同样震惊的差役:
“还不快封锁府邸,禁止闲杂人等靠近看热闹。危险已被仙长清除,每个屋子都要细细查看,看是否有未发现的人或物。”
陆芝山轻轻摇着浮尘,嘴角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与我无关,全靠我的弟子,与那边的二位道友发现异样,才能力挽狂澜。要谢,谢他们好了。”
两名官员又朝几位年轻人道谢。
如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若是出现鬼神作乱,免不了人心惶惶。且不提有人乘势作乱,光是安抚和救济,便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
林曦雾在系统提供的各种凡俗动作间纠结一番,最终依照乾元门的修士礼进行回复。她与顾无琢答礼后不再开口,发现身边的小姑娘也迟迟不说话,探出手肘,捅了捅钱洛清。
钱洛清不明所以,朝林曦雾投去疑惑的目光。
林曦雾向她使眼色:你不是想给你阿母求情吗?现在不去,等人被带走判决了,就来不及了。
钱洛清恍然大悟,往前一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郑重地行拱手之礼:“二位大人,勾结邪修之人已被擒拿,敢问依照律法,她将被如何判处?”
在前来的途中,胖太守已经通过那两名弟子的介绍,对整个事件的始末有了全面的了解。
“钱府之主李氏慧心,涉嫌与邪修勾结、非法拘禁、预谋伤害他人生命、擅自施加私刑等重罪,应先行拘押候审。待侦查终结,证据确凿无误,再行定夺。”太守秉公直言。
正说着,瘦县令凑到他身边,朝他耳语几句。
另一边,差役拿着陆芝山给的护身显形镜,挨个房间搜查钱府,详细记录下情况后,来到院中,一五一十禀报给太守。
“咳咳,当然,事情还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要是李慧心只是从犯,并未真正残害人命,且能取得被害女……额,女妖,的谅解,尚有从轻发落的可能。”
太守总算意识到,眼前这位一脸焦急等消息的人,正是钱府那位修仙的小姐,看着搜索的结果,委婉措辞。
按理来说,这种大事,应该将证人和犯人一并带到府衙,再进行进一步审问。但他们是坐云舟过来,且不说太守府离这儿有一日的路程,难不成要将这一群超脱凡俗的仙人带去衙门吗?
无论男女长少,他一个个都惹不起,唯一名正言顺能带走的,还是修士的生母。
“至于如何判处……”太守一脸难色,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陆芝山,“不如由仙长您……”
“修士修行,本应断绝俗世,我看她们母女感情亲密,才允许洛清回家探望,不曾想险些酿出祸患。判决之权,应由地方父母官来定夺,我等修士,仅能提供绵薄之力。”陆芝山轻摇浮尘,拒绝了太守的求助,姿态轻松,却又不容抗拒地示意太守按规矩办事。
“太守放心,无论你如何判决,苍陵府弟子皆不会插手。”说着,陆芝山走到钱洛清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钱洛清双目通红,求助般望向师尊。
陆芝山朝她眨眨眼:“但我尚未见过那名夫人,具体情况无法判定,若是真的有心咒控制,她所作所为,还算情有可原。”
“如此,把李慧心带……不,我们去见见李慧心和女妖母女。”太守看向结界,把“把李慧心带上来”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难得遇到修士结界,他也想去近距离参观一下。就算看不到什么好东西,那可是灵力凝成的结界,一进一出,回去也能吹嘘半天。
关押李夫人的房间,内外的环境并无不同。结界如同守护之盾,将一切潜在的危机隔绝于外,确保了室内的绝对安全与宁静。
李夫人的双手背在身后,结结实实地反绑在椅子上,乌发凌乱,脑袋低垂,满目的绝望和不甘。
钱洛清跟在陆芝山身后,小声地唤了句:“阿母。”
李夫人扬起脑袋,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陆芝山大踏步上前,张开手掌覆在李夫人头顶,纯净灵力注入,一枚法印浮现在空中。
“确实是心咒,沾染邪气,出自苍凌府。”他拧眉,“恐怕是仙府中出现叛徒,或是哪位叛逃者因一己私欲,为祸人间。”
陆芝山迅速翻指结印,却去不掉心咒,他还以为是李慧心刻意抗拒,扬声庄严喝令:“李氏,还不醒来。”
他只收获一声冷笑,心咒纹丝不动,如同焊死在其上。
“为什么?”椅子上的夫人低声开口。
“为什么那些修士诞下的子女,就能轻而易举地享受父母之爱,从出生起便被铺好康庄大道。而凡人子女拥有灵根,却只能骨肉分离。”
她咬着牙,恨恨道:“让洛清脱离凡俗,再不与我相见,怎么不让那些修真世家子被父母抛弃,先经历一番生离死别。”
林曦雾进屋时,刚好听到这句话,她脚步一顿,轻轻拽住顾无琢的衣袖。
“怎么了?”
“李夫人乱说的,你别听她的。”林曦雾同样小声回应,“别生气。”
父母皆为修士,却在年少时双双陨落,李夫人口中说的人,与顾无琢不要太契合。或许言者无心,但林曦雾害怕听者有意。
顾无琢微怔,过了片刻,低下头,在她耳边发出声几不可闻的:“嗯。”
“阿雾想要救她吗?”他问。
冷冽的气息萦绕在耳廓,林曦雾发丝微颤,恨不能像只猫儿般颤动耳朵。
“是钱小姐的母亲,能帮,肯定就帮一下吧……”林曦雾小声。
“好。”
顾无琢的气息如浮冰碎雪,一触即散,他迈步跨过门槛,大步走向李夫人。大手抬起,朝她伸去。
李夫人不明所以,拧紧双眉:“你要做什么?”
钱洛清惊慌失措地叫出声:“仙长!”
顾无琢勾过一缕满溢而出的灵力,将其作为墨笔,重新绘出一个精细的符文,融进陆芝山的法阵中。
符文甫一绘制完成,心咒崩坏,洋洋洒洒的齑粉中,浮出一缕金色丝线,悬在半空。
顾无琢长指探出,捏住金线,用两指捻着。墨发从鬓间落下,细碎地贴在耳畔,静默地垂着。
陆芝山疑惑:“这是什么?”
顾无琢眼盲,似乎又耗费过多灵力,无论是走路、还是画符,都动作稍慢,摸索着找准位置。唯有那根金丝,几乎甫一出现,便被他捏在手里。
对它的灵力波动,仿佛了解得一清二楚。
“此物,我称之为垂丝。”顾无琢道,“少许一根,搭配心咒,可影响常人的行为举止。如若大量使用,足以彻底控制修士。”
“现在,她应该能好好说话了。”顾无琢收起金丝,低下双眉道。
陆芝山重新看向李慧心:“李氏,你可知错?”
“我有何错?”李夫人依然昏昏沉沉,“为女儿谋划,有错吗?”
钱洛清在陆芝山身后,听母亲毫无悔意,甚至开口讥讽,心中不祥预感腾升,声音颤抖:“阿母,我保证过,我会常来看你的。你想想,怎么可能有人如此好心,会主动做替换灵根这类的肮脏事?”
“我问过师尊,那名邪修在钱府的地脉下安插离魂阵,阵法一旦启动,邪祟扩散。别说替换灵根,整座府邸的人,都会被连皮带肉吃得一干二净,被人收集残魂。如果不及时控制,明盘镇的镇民也无法躲过此劫,你我自然也逃脱不得。”
李夫人的眼底清明片刻,看向钱洛清。
“是这样吗?”
钱洛清似是看到唤回母亲理智的希望,拼命点头。
李夫人眸光晦暗:“原是如此……我险些害了你……”
她再度低下头,不声不响。
“李氏。”太守轻咳两声,“你罪无可赦,本应判死,若及时交代主谋是谁,告知仙长,本官还能从轻发落。趁还未将你拘走,你考虑考虑吧。”
“至于那边的,女郎?”他看向女妖,“女郎对自己的遭遇,有何诉求,若能办到,我会着手去做。”
都说妖邪天真又残忍,睚眦必报。就算他轻判,让李夫人免于死罪,也不保证女妖寻仇,把她的脑袋拆下来当球踢。
进屋时,女妖抱着钱嫣儿,一眼不发。她容貌温婉恬静,但脸上翻出片片金鳞,以及细长的瞳孔,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听到太守喊她,女妖金灿灿的瞳孔睁大,眸光轻飘飘扫过去:“不必担心我,是我主动来寻夫人的。”
她从地上起身,满身的血窟窿,牵着三岁女孩的手。含笑站立,没有半分伤重的模样。
“她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夫人没有杀过人,除我之外,亦不曾对其余人施过刑罚。钱壑被囚,也不曾死亡,我虽不懂凡俗律法,但她既不是主谋,应当给她一条生路。”
太守长叹一声:“本官就知道——啊?”
他没听错吧,哪有受害者为凶手求情,甚至还做无罪辩护的?
不只是他,连李夫人也迷惑地扭头。目光落在女妖怀中的稚子身上,露出哀怜之色,神色疲惫地朝浑身是血的女妖看去。
“女郎少年时,救过一条小蛇。”女妖转身,看向满脸茫然,与她四目相对的女郎,“它一直记着您的恩惠,入江之后,也对此念念不忘,思索是否有机会进行报答。”
她朝李夫人福身,端端行了个人类的礼节,身上不住有血水淌下,连带身形也在慢慢溶解。如一摊晶莹又粘稠的液体,落在钱嫣儿身上。
小丫头呆滞的神情变化,眼底逐渐变作金灿灿一片。
“她修为尚浅,拦不住邪修,也拦不住女郎一门心思寻找女妖作妖妾,繁衍后代,只能捏出人形,尽力减小夫人的业障。如此,也算是还了夫人过去的恩惠。我的身躯是江底红土捏出,算不得真正受伤。”
钱嫣儿迅速由孩童的模样,变化做年轻貌美的女子形态,身上的伤口不见,在周围人目瞪口呆的惊叹下,悠然调转天地灵力。
“大人,我可以走了吗?”她扭头朝太守道。